一 弘治十八年,即公元1505年仲秋的一天,陶恭先生终于作出了一个影响他人生机运,显示他人格魅力,展示他独特人生的决定,他要辞去宁藩王府的教授职务,回归故里。 这不是一时的冲动、轻率的决定,这是他几年来一直涌动的念头,这是他近来反复思考的问题。 他记得,自己虽然文章精妙,广为称道,可七次应考却七试不第。九年之前,早过了不惑之年,才选推岁贡而授江西新昌县训导。这岁贡虽不是正宗进士,但毕竟也是国子监一员,南宋程珌有《西江月·岁贡》词 ,写出了这岁贡的欢欣: 岁贡来从玉垒, 天恩拜赐金奁。 春风一朵紫云鲜。 明日轻浮盏面。 而江西新昌县训导,也算是个副局级干部了。当时自然是欣然而行,总想施展自己的才学,为国出力作贡献。到了江西新昌不久,驻南昌宁藩王朱宸濠,得知陶恭资深,就亲自前往,延请他做宁藩王府的教授。王府教授,已是省教育厅厅长的级别。而宁王又是诚意相邀。他怎能拒绝不行。在宁王府,他凭着学问,教学考核,一丝不苟,礼仪学识,融会贯通,而温和待人,谦恭平顺。藩宁王对他的言行十分赞许,对他也就敬重非常,礼遇有加。 然而陶恭毕竟是陶恭,他自然具有中国古代智识者所具有的共同体认——“迖则兼利天下,穷则度山其身”的意向。而他既然无法实现“兼利天下”的意向,他自然向往的是“独善其身”的意愿,洁身自好的境遇,就像陶渊明式的清高,苏东坡式的放达,王维式的隐逸脱俗。而且他已经作了九年的幕府生活。 不要说陶恭当时对14年以后谋反的朱宸濠有察觉,已洞识。即使朱宸濠真的当时已有蓄谋,也一定是十分隐蔽,小心慎密的。他最多只能有那一种敏感,有那一丝先见。而这种敏感又往往是中国古代的智识者所特有的思想潜质。因为这样的智识者那种具有淡泊宁静之情怀。诸葛亮告诫他的儿子“非宁静无以致远,非淡泊无以明志”,这话很有点内蕴,有点哲味。可惜诸葛亮到了后期也缺少了一种宁静淡泊的气韵,只管眼前,太多功利名声,那败绩也就跟着来了。少了宁静淡泊,热衷于眼前的功名利禄,必然会金醉眼迷,如李斯般落得害人害己的结局。而有了宁静淡泊的心态,就能具有前瞻性,就能以近知远,以今知古,以益所见,知所不见。从而能“审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藏也;尝一脟肉,而知一镬之味、一鼎之调”。无疑陶恭是具有这种中国智识者特有敏感。 独善其身的心愿与这隐约的敏感之见的交织,催化了这退隐的最后决定。退隐应该是独善者终极的实践,也是敏感者的一种明哲之举,独善之方,全身之法。 他隐退十几年后,即正德十四年(1519),宁藩王朱宸濠终于叛乱,后来被抓获处死。有人说:“陶恭有眼光,早离是非地。”陶恭只是笑笑,那是过去的事,他再提它给什么呢。更何况, 助纣为虐,他最为不齿,而落井下石,也深恶痛绝。 他的身上萌生的是中国的智识者所特定的一种洁身自好的品性。 二 舟山定海,岛山之郡,历史悠久,文化独特,民风淳朴,人文和谐,真乃佛国之地、仙山之境;而海的博大,浪的奔腾,山的蜿蜒,岛的刚挺,田畴的平静,山树的碧绿,野花的绚丽,实在是天地之造作,人间之奇景。乐山乐水的陶恭从小在这样的胜景中怡情悦心。海山壮观给了他人生的快乐和启迪。 他是定海马岙平石岭陶家人。马岙,与现在的舟山市中心——定海城区相距仅10公里。早在6000年左右的新石器时代,勤劳、勇敢的马岙先民们就开始制造陶器、磨制石器、使用特大石犁,种植水稻。马岙先民们创造的这些史前文化,具有海洋文化的独特内涵,与河姆渡文化、良渚文化一样,同是中华民族文明的发祥地。在唐朝,马岙已是人丁兴旺,五谷丰登的殷实之地。这历史文化悠久二深厚的家乡故里,从小就启蒙着他的浓浓乡情,挚挚乡谊。 马岙这陶家可不简单,历史上出过好多著名人士:宋代的陶回孙、元代的陶椿卿,到明代就是陶恭和他的孙子陶后仲,他们都是读书人,因为家住平石岭下,他们的读书处就叫“平石山房”。 读书用功,颇多建树。如陶回孙,写文章落笔千言,文思敏捷为人称道。陶家应该是大户人家、书香门第。 陶家背靠平石岭,面对古驿道,坐落在富庶而充满灵性的海积盆地上,院落整齐,屋舍俨然,颇有“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的景象。陶恭小时候记着先人的功业和教诲,读着先人遗留的藏书,那一种薪火相承的意念,那一种血脉相承的逻辑,不知不觉就扎根在意识之中。于是,那一种“鸟倦飞而知还”思绪,强化着他辞归的念头。 他记得,1501年的冬末,在宁王府任教授五年后休假回乡,王国祚先生的第四代子孙前来请他为“复翁颜余之堂”作记。 他知道明洪武初期,因大臣汤和之自面奏词,明太祖朱元璋下旨迁昌国(今舟山)四十六岛居民入内陆,不愿背井离乡的百姓四处躲避,一时流离失民,人心惶惶。平民王国祚不忍百姓遭此劫难,历经艰辛,只身上京面见太祖皇帝,力陈昌国不可迁徒之理,昌国八千多人方可安居乐业,百姓感恩王国祚,称他为“复翁先生”,其住所便有“复翁堂”之称。他欣然命笔写下了《复翁堂记》,希望王家后代和人们能像王国祚那样,“而复今日之翁,兴治兴教,一复前日风化人才之盛”。其实这正是他久存的的希冀,他多么想为家乡尽点力,做点贡献啊。这么些年宦海奔波,未能顾及家乡。应该无官一身轻的回到家乡来。 他的心底隐埋的这个愿望越来越汹涌的涌上心头。终于与敏感和宁静的心绪特成了“共识”,终于下定了决心。 三 作出决定经历了长长的过程,而向宁王爷提出辞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处理不当,弄巧成拙,有时甚至有生命危险。必须要和情合理合乎王爷的心。他想起了张衡“乞骸骨”辞职时写的《归田赋》的巧妙,他想起李密回绝晋武帝征召时写的《陈情表》的动情,他想起陶渊明辞官回归时的欢欣,于是以“吾已见老”人生感叹,以学浅无以报答宁王的愧疚,以家园荒芜无以照顾父老的沉痛,融理于情,情理交织一篇《归田赋》,以表心意,宁王读之再三,颇有感触。陶恭先生终于于弘治十八年(1505)走出了宁王府。 四 然而,一种归乡游子的情韵,和着千年的大海的血脉一起流动,让他在平静的心中涌气蔟蔟浪花,故乡啊,我该为你做点什么。 这时,一位进士出身、文武双全却无故被削了职的余姚人王守仁,来舟山这海上仙境游览散心。于是两个曾经各闻其名的有识者相逢昌国,一见倾心,大有相见很晚之感。虽然陶恭年纪大一点,但他尊王守仁为“兄”。陶恭陪王守仁游览舟山,边观光边介绍舟山。王守仁从中了解到舟山的一些情况。(后来王守仁重新起用,并在宁王反叛时起兵擒获朱宸濠。并为舟山的建造灌门龙宫和“五蛟桥”请过命) 听着舟山的史事,王守仁说这些都是多珍贵的史料啊。一句话提醒了他。他萌发了修志的念头。 “国必有史,邑必有志,志乃国史之本。”他想,昌国县虽然被废,但昌国人创造的历史不可废弃;自己是一个在海风中长大的舟山人,是因舟山乡民的赞誉而被荐成为贡生,从而才有了几年的官场生活,如今退隐归乡,正有时间,为家乡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昌国县治已废,官府自然不会过问修志这等事,他决定个人修志。 心志已定,行动紧跟。修志史一项繁重的工作。昌国史事需要收集,昌国形貌需要勘探。只有面向民众,实施搜集,才能获得第一手材料。其劳累程度可想而知的。 于是这个退隐回乡的闲人,成了大忙人,看似在游览观光,寄情山水,实际上他是在收集各种文史资料;看似在聊天谈笑,实际上却是在了解史情,摸清史料。有些人把爱国爱乡挂在口中,听起来似乎他最爱国爱乡;而陶恭却没有,他是以闲人的身份,以观光的形式, 不事张扬地从事其他决定的工作。这是智识者的大气淡泊与深切的体现。而不是功利者的张扬做作与表面。 虽然年近耳顺,可他却精神振奋。碧海雪浪,螺岛棋布,在浪涛中颠簸而行,他更感受大海秀美雄浑的景观,真正体会到大海的厚重与博大,让他感受到生命的意境。于是,舟楫劳顿,他却没有困倦的深情,在别人看来荒僻的小岛,无见识的村民,他却感受到他们的热情真挚和淳朴。他的足迹几乎印遍了所有住人的岛屿,他采访了各种各样的的乡民,了解了各种史事,真的是“奔走千余日,访问数百人”为了“写成一箩书”的《昌国县志》。在这奔走之间,在这访问之时,舟山壮美的海天岛山之景,灵秀的士杰人才之志,生动的风物人情之化,还是深深的打动着他,他原有的那一种故乡情在浓化,强烈着,激越着,虽时以诗歌记之,如他游访舟山最早的寺院城北的普慈寺,感感慨之际,便即作就《普慈寺》诗: 山谷阴阴数里松。白云堆里见弄峰。禅房修竹青无限,石谷飞泉落百重。 然而诗歌终究篇幅短小,字数精练,无以尽情表达他的那一份深深的浓浓的烈烈的对家乡的挚爱。那万千的感慨,那无尽的赞美,那深切的乡情,在访察中融汇,在激情中凝练,在沉思中奔放,于是一篇穿越古今、大气激扬的深情赋作喷涌而出,留存史册,那就是《形胜赋》,其文曰:
五 “形胜”一辞,源自《荀子·强国》:“其固塞险,形势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胜也。据《现代汉语词典》注释,形胜一辞有一下义项:1.谓地理位置优越﹐地势险要。2.指险要之地。3.谓山川壮美。4.指山川壮美之地。5.谓利用有利的形势制胜。陶恭不以“翁山”或“昌国”为赋名,却取形胜之名,实在是含义丰富,意蕴深远,不但涵盖了这五个含义都。且又有更深的拓展。你看洋洋近千字的文字,一气呵成,如江河之奔流而来。却又条清层明,井然有序。先总述舟山历史演化和山川民俗风貌,然后展开写出舟山的民风之俗美,山川人文奇观,接着来写人才之缤纷,突出舟山““人杰地灵”“川明山秀““钟灵毓秀”哲意主旨。结尾则点出作赋之目的“安得秉钧衡、当要路者作新是土地、兴复政教于斯时”,即希望当权者从全面的角度来重新考虑舟山处置,再恢复舟山郡治地位啊。这与他在《复翁堂记》里表述的“复翁”之愿辞异而义同,想象他以“翁山樵隐” 自号,那一种对家乡的关注,期盼重振故乡雄风的意愿隐然可见。他花十年时间,潜心秀治,写成了舟山第一部由私人修成的《昌国县志》,列建置、学制、舆地、食货、文苑五卷行动也许就是他为重振舟山,让上峰和未来了解舟山,恢复昌国作的历史和文化的准备。而在这修史期间所作的《形胜赋》可以说是《昌国县志》的一个总纲,一次总构,却更是他对故乡的一次深情的倾诉,是他五十多个岁月爱乡之情的一种积淀,是他一千多个时日景观的一次回放,是他数百家走访的一声集结号。 文章一出,舟山的人们觉得是一次痛快淋漓的情感抒发,争相传抄,文章从舟山传到全国,陶恭之名在民间,在士人中,也在官府传扬。而此时,陶恭却静静的坐在他的“霁光”书斋,以他从小练就的书写功夫,用中国特有的书写工具描着特别的中国文字,修治着《昌国县志》。情是真情,志是实志,最重要的是实践,把心志变为现实。 凡是真正热爱故乡的人,贡献故乡的人,故乡不会忘记,历史不会忘记,人们不会忘记,为表示对陶家人的景仰,在王享彦提议下,1910年开始马岙乡改名为景陶庄。 直到1961年才又恢复马岙原名。人们对陶家分景仰,自然脱不了陶恭的一份功业。而至今读着他的《形胜赋》,我感到他就在我的身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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