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凌晨2 点了,在山西省长治市一村庄里,一户人家的卧室仍然亮着灯,白得耀眼的强光灯无情地照射在床上,厚厚的被子下面,有一个50多岁的农妇和一个10岁的小女孩儿,母亲病了。 尽管还是夏天,她却盖着两层厚被子,汗洇湿了头发,成股贴在额前。 她想着“感冒”了,应该热出一身汗来,等汗落了,病就会好。在她的观念中,身体不舒服就等于感冒。 但是,这次的病又似乎有点不一样,没有鼻塞声重,而是感觉晕——天旋地转的晕,脚上像踩到了棉花。 今晚,她不敢睡觉,不断呼唤着旁边的小女儿,让她陪着说话,怕自己一旦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小女孩儿很害怕,但还是昏昏地想要睡觉。 这是15年前,母亲刚刚开始生病时。 以前母亲只是间歇性小腹疼痛,通常是子宫发炎的缘故,静脉注射青霉素就会好。 从这年开始,眩晕的症状开始缠上她,站立一段时间,便觉得支撑不住,似乎要晕倒在地。 去市里的三甲医院检查,医生诊断说是脑供血不足合并高血压导致,嘱咐母亲这种疾病要好好治疗,不然很有可能会摔倒,继而半身不遂,甚至浑身瘫痪。 以前也听说了身边很多突然摔倒后从此半身不遂的例子,这让她很害怕,战战兢兢。 从这晚以后,母亲有了一个新标签——慢性病患者。十几年来,我在外求学工作,母亲疾病范围不断扩大,从轻微高血压、轻微高血脂到重度高血压、重度高血脂,近来又出现了高血糖,她病历本上的诊断症状一行行增加,她成了“三高”患者。 “慢性病”这个词在中国已经不再令人陌生,主要指以心脑血管疾病(高血压、冠心病、脑卒中等)、糖尿病、恶性肿瘤、慢性呼吸系统疾病等为代表的一组疾病,具有病程长、病因复杂、健康损害严重等的特点。 有些人能很好地应对这种疾病,慢性病对他们的生活并不会造成很大影响,无非是日常吃几粒药控制症状即可; 而对于另一些人,慢性病则相当棘手。母亲就属于后者,眩晕的症状一天会24h伴随着她,常常睡觉的时候会感到双手十指麻木,好像要没有知觉了,她很少离开家出远门,因为她在站立一段时间后就不能支撑,需要躺下来休息十几分钟。 (今年十一,我送母亲去姐姐家住,坐了4 个多小时大巴车后,母亲眩晕得不能支撑,需要坐在墙边恢复一段时间) 疾病完全主宰了母亲的生活,这个巨大的阴影也笼罩在家中每个人的心头。 每次母亲卧病在床唉声叹气,父亲便会发怒咆哮,对母亲的身体恨铁不成钢,小时候的我和姐姐远远地站在一边,等待暴风雨过去。 对于疾病有多绝望,就怀有多少疯狂的希望。 在母亲的观点中,她的疾病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医生合适的药物,她需要更多的医生更多的药物。 每当出现症状的时候,她都会翻箱倒柜,找出记忆中某种可能有效果的药物拿来服下,忧心忡忡,吃完一颗又吃一颗,感冒的、退烧的、降血脂的、降血压的,继而又提议输液。 输液,几乎是三线城市农村所有症状的终极解决方案。 母亲通常会拿出提前买下放在柜子里的药水——生理盐水和灯盏花素注射液。她洗过手,熟练地敲开灯盏花素注射液针剂,撕开一次性注射器,将药液抽出来配入生理盐水中。 黄色的药液慢慢融入,几秒钟后,整个药瓶由透明变成了淡黄色。生“病”了,母亲这时的声音中没有了以往的爽朗,变成了无奈,“感冒了,不输液怎么能好呢?” 担任扎针职能的父亲脸又沉下来,刚才发怒咆哮过后,口里的唾沫还残留在下嘴唇上。每次我妈生病都让他生气,“我实在听烦了你妈生病,又病了!!!”他很愤怒,他对于母亲的身体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 唉!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色怪异地看向我,貌似在说:“看你爸的表情至于吗?”又仿佛在说:“你们不在的日子,你爸每天就是这样对我的。” 我和姐姐终于忍不住了,出来帮妈妈说话:“谁想生病啊,生病了也没有办法,得治啊。”自从我上大学之后,我的话变得重要起来,我爸面无表情,咽了一口唾沫,终于没说什么。 父亲和母亲 熟能生巧,在母亲因多次反复扎针而青紫脆弱的静脉上,父亲迅速地找到了目标,快准狠一针扎下去。 输液通常在中午饭后,阳光照在床上,药液一滴一滴进入母亲体内,她平躺着,眼睛大大睁着,空空地看着天花板,有时候会看着我。 她总能找到一堆理由来归因,言下之意是,下次如此这般注意身体就不会出现问题。她提出的理由或是“某天洗头的时候,头发没干出门,被风吹到了”或是“上次天气冷,就换了薄的衣服”“这几天太累了,被累到的”。 十几年来,我外地求学,先后初中、高中、大学,继而工作,这种场景深深刻在我的脑中,成为家庭这个词语带来的想象的一部分。 母亲总认为,她的病与十几年前父亲那一次打她有关系。 父亲是母亲的第二任丈夫,他们结婚时,母亲35 岁,有一个10岁的女儿在前夫家里。母亲放心不下女儿,于是有一天偷偷去看她,回来后碰到了脸色阴沉的父亲,父亲狠狠地拿着皮鞋打在母亲后背靠右偏上的位置。 母亲告诉我,那次挨打之后,她开始血流不止,例假延长至二十几天。恢复之后,她总是感觉那个挨打的部位堵塞了她的血液循环系统,导致了如今的眩晕。 医院诊断她的症状——或是高血压所致;或者高血脂导致,说法不一,每次检查都显示背部是正常的,与眩晕症状没有关系。 但我们这样告诉母亲时,她总是满脸不相信,并且表示很心寒,是她含辛茹苦把我们抚养长大,“你爸爸做了什么?给你们做过一顿饭吗?”她不能忍受我们站在父亲一边反对她。 母亲耿耿于怀,无论如何,这是她的心结。 母亲有极火爆的脾气和极敏感的内心,日常感受到的疾病症状加重了她的烦躁,日常生活中的很多小事都能点燃她的怒火;还有与父亲的恩怨纠葛,所有都凝聚在一起,争吵每天在家里爆发,村里人给我们家的绰号为“经常吵架那一家”。 良好的心理状态是心血管疾病控制的良药。他们吵架时,我都特别担心母亲的身体,甚至觉得,吵架时母亲的表情与输液时一样。战争过后,家中常常是可怕的寂静。 在症状稍微缓解时,母亲仍是一个“健康人”。 每天,母亲通常早早醒来,这时父亲已经在做早饭了——又是他钟爱的小米粥,这是山西的一种经典早餐。 饭做好了,母亲也起床了,洗漱后,便端起满满一碗粥,上面稀稀落落放着几根土豆条,就是菜了。尽管考究营养成分,全部是淀粉。 母亲的早餐通常是小米粥,中午各种类型面食,晚餐小米粥,几十年如一日。对于她来说,丰盛的饭菜都是油炸食品,日常所需饮食中80%以上成分是淀粉,几乎没有蛋白质或蔬菜。 母亲闻不了肉腥味,甚至受不了鸡蛋的腥味。生病之后,蔬菜成了她可以接受的为数不多的食物,比如萝卜、小青菜。每天还会在上午或下午再摄入一个苹果。 今年过年回家,母亲又胖了一些,每年冬天都会这样 但这与医生建议的大相径庭——医生建议心血管病患者应多食用蔬菜、水果等低盐、低热量、清淡的食物,配合瘦肉、鱼类、大豆等高蛋白的食品;尽量少食或不食油炸、烟熏、油腻、辛辣等刺激性食物。 缠身的疾病让锻炼变得不可能,她在生活中从事体力活动的机会极少。 早饭过后,母亲会慢悠悠休息十几分钟,继而打扫家里,走到村头晒晒太阳,中午慢悠悠回家做午饭,继而是晚饭,通常晚上六七点钟,一天的劳动结束了,稍微看会儿电视,便要睡觉了,每天的睡眠时间在12h以上。 长期高淀粉饮食和缺少运动让母亲的体重维持在较高水平,身体上的肉松松垮垮的。 即便这样,在她的认知里,她的病还是因为“没吃好”“营养不良”“每顿饭应该吃得饱饱的”。我们苦劝母亲减肥,“你的病就是因为太胖了。”我说。 她通常难以相信。甚至我说出这句话时,也会觉得怪异,“减肥”这个属于城市的流行词语,似乎与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母亲患病有15年了,家人很少有开心的日子,而绝望也在她的心里滋生蔓延着。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位被“三高”慢性病缠绕的农村老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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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冬天惠铃 > 《F00[健康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