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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龙兴观碑本”

 依然听雨依然闲 2019-11-19

《管锥编-老子王弼注》札记之一

钱钟书论“龙兴观碑本”

/周敏

《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一则《老子王弼本》,副标题为《龙兴观碑本》

《老子》是春秋时期周朝守藏史(即现在的国家图书馆馆长)老子的作品,距今已经有近3千年的历史。《老子》原本已佚,所有流传的版本均是抄本,颇似王羲之的书法《兰亭集序》。据统计,清代之前,《老子》版本就有一千多种。古书在上千年的传抄、刻印过程中难免出现错误,因此,又出现校订本三千多种。

研究《老子》首先遇到的是版本难题,究竟哪种版本最接近《老子》原本呢?这个问题对钱钟书同样存在,也同样重要。

钱钟书此则就是探讨《老子》版本问题,论述他研究《老子》为何取《老子》(王弼本)而不取《老子》(龙兴观碑本)。

钱钟书认为(以下我将钱钟书的精美文言翻成白话,是方便部分读者的阅读,但无力保存钱文之精美,错陋之处,还望批评并体谅;下同):

王弼注本《老子》文气最畅,文理最佳,在世上流传最广。

《老子》原本已失传,存世传抄本很多,什么版本最接近原本也莫衷一是。

晋、唐注家因为司马迁《史记》说老子“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所以,纷纷根据自己的私意选取老子版本,并暗自增删。

钱钟书谦逊地说,我欲正本清源,力终不逮。后世存本均非老子原本,出错机会各家均等,综合比较,王弼本可能还要好一些。

钱钟书介绍说:

史上流行最广的是《老子》(王弼本),但从清中叶开始,钱大昕、严可均隆重推荐唐中宗景龙二年易州龙兴观碑本,简称“龙兴观碑本”或称“易州碑本”。他们自诩有了新发现,实际上犹如吃久了荤菜想改吃海鲜,移情别恋。

钱大昕推崇《老子》(龙兴观碑本)理由有二:

其一是该版本内容多用“古字”;

其二是第一五章之“能弊复成”远远超过其他版本所载的“故能蔽不新成”。

钱大昕由此推断《老子》(龙兴观碑本)最接近《老子》(原本)。

钱钟书认为钱大昕所言理由并不成立。

关于钱大昕之理由一。

自《参同契》、《真诰》以来,道教用字与世俗不同,如书“归”作“皈”、“静虑”作“青心”等。不能将僧侣用字和世俗用字的区别看成古今用字的区别。以选本用字“从古”来推断选本接近古本,不合逻辑。(这就好像清代乾嘉以来,学人用字,喜欢以《说文解字》为准,犹如徐铉以小篆体写楷书、魏了翁以小篆体写行书,我们不能因此而认定徐铉、魏了翁的书法为古迹。)

《晓庵遗书序》记王锡阐穿古装,独往独来,用篆体写楷书,大家都不认识。

如果有人用杜牧《张好好诗》、苏轼《赤壁赋》练习书法,拿杜牧、苏轼真迹临摹,摹本势必有一些“古字”,然而,你能据此认定后人摹品为真迹反而将杜牧、苏轼手书视为临摹吗?

“从古”(仿古)有两种情况,不能混淆:

其一,后仿者不知是因袭,这可以依仿品来追寻其来源;

其二,后仿者矫揉做作,刻意“复古”,仿品和源头相隔遥远,“文脉”已断,就难以沿流溯源了。

而且,判断什么是古本原版,主要应该依据文义,而不能依据字体。

关于钱大昕之理由二。

“能弊复成”这一句固然好于其它版本。但碑本二六章之“轻则失臣”、四三章之“无有入于无闻”、四五章之“躁胜塞”、五○章之“揩其爪”、六一章之“牡常以静胜牝”、七七章之“斯不见贤”,诸如此类,不是语义不通,就是语义通而不合道理。钱大昕怎么能以偏概全,只因一句妥帖而定论,却不提数句之病呢?看问题还是应该公允一点。

钱钟书认为,《老子》(龙兴观碑本)非常可笑之处是省略助词,使得一句话读起来像人把手的无名指蜷起来一样显得突兀。

说《老子》(龙兴观碑本)有很多“古字”,所以,最接近《老子》原本;其理不成立。说《老子》(龙兴观碑本)很少用语助词,所以,最接近《老子》原本;其理也不成立。

谭献说:“阅《史记》,知后世之节字省句以为古者,皆可笑也!

《文心雕龙·章句》:语助“据事似闲,在用实切。”

《史通·浮词》:语助词“去之则言语不足,加之则章句获全。”

语助词看似闲词,却非常切用;看似浮词,却难以去除。

冯景举例,说曾见海外盲儒将《论语》首章三十个字删去了十六个语助词,改为:“学时习,说。朋远来,乐。不知,不愠,君子”,简是简了,语义还通吗?

因此,以《老子》(龙兴观碑本)语助最少来断定它最接近《老子》原本也是毫无道理的。

钱钟书说,读《老子》(龙兴观碑本),不时感觉其简而费解,就像那位海外盲儒为《论语》减字而致语义不通,或者像小气鬼拍电报为省钱致使电文简而难解。

钱钟书说,他偶然看钱大昕、严可均对于《老子》(河上公本)的撰著,如第一O章作:“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专气致柔,能婴儿?涤除玄览,能无疵?爱人治国,能无为?天门开阖,能为雌?明白四达,能无知?”觉得奇了怪了。《老子》(河上公本)这六句和《老子》(龙兴观碑本)文字相同,都是陈叙口气,也没有标点,他们却将这几句中间加逗号、句末加问号变成诘问语气。没有语助以资判断、识别,何以断句如此准确。莫非他们得到了老子的托梦密授?后来才恍然大悟,《老子》(河上公碑)和《老子》(龙兴观碑本)是一样的,均无标点也无语助词,唯有《老子》(王弼本)这六句句末用“乎”字作诘质语,他们注的《老子》(河上公本)表面上是依从《老子》(龙兴观碑本),实际上是根据《老子》(王弼本)。钱钟书讥笑他们是掩耳盗钟。

这个发现,也从反面说明了《老子》(王弼本)的可取。              

钱钟书说,他最初读《老子》就是王弼注本,如今综合衡量还是觉得《老子》(王弼本)比较好,因此,现在他做札记还是用《老子》(王弼本)。

二〇一九年九月十四日

(注:篇中斜体字引自《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一则)

附录:《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一则

一 老子王弼本

王弼注本《老子》词气鬯舒,文理最胜,行世亦最广。晋、唐注家于马迁所谓“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者,各逞私意,阴为笔削。欲洗铅华而对真质,涴脂粉以出素面,吾病未能。原文本相,其失也均,宁取王本而已矣。清中叶钱大昕、严可均辈始盛推唐中宗景龙二年易州龙兴观碑本。倡新特而矜创获,厌刍豢而思螺蛤,情侈意奢,奖誉溢量,无足怪而亦不必非者。逮今时移事往,言迹俱陈,善善从长,当戒偏颇。柳宗元《陆文通墓表》尝讥专己訾异者曰:“党枯竹,护朽骨”;龙兴顽石之不必党护,犹枯竹与朽骨耳。钱氏《潜研堂金石文跋尾续》卷二称龙兴观碑本多“从古字”,如“無”作“无”之类,又称第一五章之“能弊复成”为“远胜他本”之“故能蔽不新成”。夫“無”作“无”,正如“气”作“炁”、“梦”作“夢[去夕换厶]”,自是《参同契》、《真诰》以还,道流相沿结体,亦犹僧侣书“归”作“皈”、“静虑”作“青心”,皆所以立异示别于俗人书字者。余少时见斋醮青词黄榜犹然,不得概目为“古字”;道俗之别,非古今之分也。以字之“从古”定本之近古,亦不尽惬。匹似有清乾嘉以还,学人作字,好准《说文》,犹徐铉之以小篆体为楷书、魏了翁之以小篆体为行书(《徐公文集》附李昉《徐公墓志铭》、刘辰翁《须溪集》卷七《答刘英伯书》),施之于録写四六文、五七言律絶诗、长短句,聊示抗志希古(参观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同治九年二月三十日)。

【增订四】潘耒《遂初堂文集》卷六《晓庵遗书序》记王锡阐寅旭“着古衣冠,独来独往,用篆体作楷书,人多不识。”按顾炎武《太原寄王高士锡阐》:“忽覩子纲书,欣然一称善。”自注:“王君尺牍多作篆书”;虽用孔融报张弦书语,实指“篆体楷书”耳。

倘有人书杜牧《张好好诗》、苏轼《赤壁赋》,持较见存二篇真迹,亦必多“从古字”,然而其字太古适征其本之非真古耳。盖“从古”有二,勿容淆而一之。不自知之因袭,此可以沿流溯源者也;有所为之矫揉,此则刻意“复古”,事已断弦,心图续尾,未渠可从而推见其所径接亲承者也。且本之“胜”否,依文义而不依字体。“能弊复成”之义固“远胜他本”。顾碑本二六章之“轻则失臣”、四三章之“无有入于无闻”、四五章之“躁胜塞”、五○章之“揩其爪”、六一章之“牡常以静胜牝”、七七章之“斯不见贤”,诸若此类,或义不可通,或义可通而理大谬,得不谓为远输他本哉?亦岂可拈一脔以概全鼎、得笋而并煮丛竹哉?寸长尺短,固宜处以公心耳。龙兴碑本之尤可笑者,在其节省助词,句法每似无名之指屈而不伸。当缘道士陋妄,书字既“从古”,文词亦以削去虚字为古。谭献《复堂类集·日记》卷五云:“易州石刻语助最少,论者以为近古”;同卷又云:“阅《史记》,知后世之节字省句以为古者,皆可笑也!”后节移并前节,便道出吾意中语。助词虽号“外字”,非同外附。《文心雕龙·章句》谓:“‘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旧体;‘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史通·浮词》亦谓:“是以‘伊’、‘惟’、‘夫’、‘盖’,发语之端也;‘焉’、‘哉’、‘矣’、‘兮’,断句之助也。去之则言语不足,加之则章句获全。”“闲”而切“用”,“浮”而难“去”,正《老子》第一一章“当其无有以为用”之理。彼黄冠之徒以语助为无助于事,以虚字为闲字、浮词,殆未能触类傍通欤?然则于五千言,虽口沫手胝,勒石寿珉,总如说食不饱耳。冯景《解舂集文钞·补遗》卷二《与高云客论魏序书》云:“《论语》首章凡三十字。曩估客言,曾见海外盲儒发狂疾,删去虚字十六,训其徒曰:‘学时习,说。朋远来,乐。不知,不愠,君子。’简则简矣,是尚为通文义者乎?”余读易州碑本《道德经》,时有海外盲儒为《论语》削繁或吝惜小费人拍发电报之感。时贤承钱、严之绪言,奉碑本为不刊,以河上公本亚之,而处王弼本于下驷。尊闻行知,亦无间然。偶覩其撰着,如第一○章作:“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专气致柔,能婴儿?涤除玄览,能无疵?爱人治国,能无为?天门开阖,能为雌?明白四达,能无知?”吾之惑滋甚。六句依文求义,皆属陈叙口吻,乃标点作诘问语气,中逗之而末加“?”号焉。何缘得意忘言如此?岂别有枕膝独传、夜半密授乎?既而恍悟:河上公本与碑本无异,唯王弼本六句末皆着“乎”字为诘质语,问号之加,职是之由。是貌从碑本而实据王本,潜取王本之文以成碑本之义。范氏掩耳椎钟,李逵背地吃肉,轩渠之资,取则不远。余初读《老子》即受王弼注本;龚自珍有《三别好》诗,其意则窃取之矣,亦曰从吾所好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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