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喜欢金子美铃,但一直以来只有若干选集出版,全集一直只有陕西师范大学那版阎先会的译本。那本书我曾经翻了又翻,算是我入坑金子美铃的启蒙吧。 直到后来我心痒难耐,入手日本JULA出版社的原版比对之后,顿时觉得我当年看的是不是假的金子美铃?? 对照日文原文后我发现,阎先会译本看似流畅、地道的中文,其实存在大量的译者的个人自我发挥。当时我年轻不懂事,觉得汉化好的就是优秀的译文,如今我看到过于流畅的译文都是持警惕的态度,但阎先会译本最不可原谅的还是有些部分明显翻错了。 现在刚好新的由田原翻译的全集出来了,之前读过田原翻译的谷川俊太郎的诗歌,对他的翻译还是比较信赖的,就迫不及待入手了。看了译文,就顺便对比了一下新旧两个全集的译本。 先看阎译本。第一首就翻错了! 《纸拉窗》 阎译本: 房间的纸拉门上,画着一座楼/……/——打开的窗子嘛,是我故意/用手指头戳出的一个小洞 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我常常眯上一只眼睛/从“窗子”看外边的天空 田原译本: 房间的纸拉窗是栋楼房/……/——窗是我以前怄气时/戳开的小洞 一个人独处漫长的白天/从窗口望见的蓝天/转眼间变暗 第一句,お部屋の障子は、ビルディング,原意就是“纸拉门就是房子”之意,田原译本的“房间的纸拉窗是栋楼房”是正解,不知道阎老师是没看懂还是怎样硬是翻成了“房间的纸拉门上,画着一座楼”,先看下所谓的“障子”是什么东西。 “障子”就是日式房间的纸拉门,上面根本不可能会画什么房子,而金子美铃则将其想象成带窗子的楼房,是其想象力的体现,在这一句上栽了可以说完全抹杀了金子美铃独特的想象力!! 再看后面,窓はいつだか、すねたとき,田原“窗是我以前怄气时”的翻译准确。阎老师的处理是“打开的窗子嘛,是我故意”,不但没把“怄气、闹别扭”的意思翻出来,倒是莫名奇妙地让窗子变成了“打开的”,该翻的地方翻错或漏翻,而不该自我发挥时又加译是译者大忌。 最后一段,ひとり日永にながめてりゃ、そこからみえる青空が、ちらりと影になりました。田原译本:一个人独处漫长的白天/从窗口望见的蓝天/转眼间变暗 阎老师译本: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我常常眯上一只眼睛/从“窗子”看外边的天空 前两句基本没任何技术可言,但“我常常眯上一只眼睛”明显是译者的自我发挥。最后一句不太好把握,大致意为天空变成一片阴影。田原老师采取了意译,而阎老师则果断跳过不译。 下面再欣赏一段阎老师改编的中国乡土味十足的儿歌: 阎译本: 《捡橡子》 一个小女孩/上山捡橡子 捡来的橡子/放哪儿呀/放进帽子里/帽子盛满了放进围裙里/围裙盛满了/高高兴兴下山去 山路很滑/小女孩害怕/丢掉帽子里的橡子吧/山下的田野/开着美丽的花/小女孩只顾采花/围裙里的橡子也不要啦 田原译本: 《橡子》 橡子山上/捡橡子/放进帽子里/装进围裙子兜/下山时/拿着帽子碍事呀/怕摔倒/倒掉橡子/戴头上/下了山/田野花盛开/摘花时/围裙里的橡子/也碍事呀/最后/只好都扔掉 好一首朗朗上口的的童谣!阎老师为了让读者领略童谣的妙处,不但凭空杜撰了个主角“小女孩”,还加了各种复沓式的反问和重复来强化韵律,读得我都情不自禁抖腿了,为了方便起见,阎老师放飞自我的部分我直接加粗了,自行感受,读完真的可以高高兴兴下山去了。 原文的意思可直接参照田原译本,忠实地诠释了这首童谣。估计编辑如果对着原文看到这一首心里是一千匹草泥马,改,怎么改,抽掉几句就破坏了译者的“意境”,不改估计就要被我这种闲人挑刺。另外光看阎译本,为什么采花要扔掉橡子依然是个谜,为了采花围裙兜着橡子就十分碍事了,这段原文阎老师没翻,估计是阎老师只顾着作曲忘翻了。 阎译本: 《转学来的孩子》 那个从外地来的学生/是个可爱的孩子/初来乍到/没有一个朋友 课间休息的时候/看见她/孤零零地/靠在一棵樱花树下 那个外地来的学生/操着外地口音/说着我们听不太懂的话 放学的路上/看见她/和一群孩子/有说有笑 田原译本: 《转校生》 别处来的女孩/很可爱/要怎么跟她/好好相处呢 午休时/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一个人靠着樱花树 别处来的女孩/说一口外地话/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跟她交谈 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发现/她已经跟同学们/打成一片 多青春的一首诗啊,阎老师的错译和漏译就这样让这首诗变得意味不明了。どうすりゃ、おつれになれよかな(田译:要怎么跟她/好好相处呢)翻成“初来乍到/没有一个朋友”,后面的どんな言葉ではなそかな(田译: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跟她交谈)又翻成了完全不是一个意思的“说着我们听不太懂的话”。 这两句彻底翻错后,相当于把这首诗中“我”的存在抹杀了,变成了纯粹的客观描写,但原诗是在写一个少女(少年?)的微妙心思:想跟可爱的女孩子交朋友而又担心语言不通的犹豫,放学后看着她已经交到朋友的淡淡的不甘,这些最微妙的情感就这样全不见了。 阎译本: 没有人批评我/可是,总感到特别害怕 像一道白烟/举着花圈和彩旗的队列/从家里飘走了/后来,院子更寂寞了/后来,心也更寂寞了 ——《吊丧的日子》 田原译本: 虽然没有人批评我/但总觉得很害怕/我在店里缩成一团/送殡的队列离开了家/像涌出的云彩,渐行渐远/之后,我变得更加寂寞/今天真的好寂寞 ——《祭日》 お店で小さくなってたら阎译本没翻,估计阎老师又理解不了什么叫“在店里变小”,田原译本的“在店里缩成一团”处理得很妙,被排挤在成人世界外的寂寞和隔膜感瞬间就传达到位了,两个译者对金子美铃的理解力顿时就高下立判。 后面,家から雲が湧くように、長い行列、出て行った,即长长的队伍像云一般涌出了家门(田译:送殡的队列离开了家/像涌出的云彩,渐行渐远),原文只有“行列”两字,阎老师又自动脑补出了“举着花圈和彩旗”的行列,可谓非常敬业,但“雲”这么简单的词怎么就又翻成了“白烟”?最后一段又是一段神理解,あとはなおさら、さみしいな、ほんとうにきょうは、さみしいな。(田译:之后,我变得更加寂寞/今天真的好寂寞)这两句估计日语专业大一学生都能看懂,然而阎老师深信真相远没有那么简单,硬是翻成了“后来,院子更寂寞了/后来,心也更寂寞了”请问院子为什么就强行入戏了,院子是谁,院子怎么就寂寞了,什么叫院子寂寞了,不明真相的读者还以为是金子美铃在托物言志啊,院子能寂寞吗???院子做错了什么? 以上,可以发现阎老师的译本中错译、漏译层出不穷、防不胜防,有时看不懂甚至就直接不译,但你要说阎老师不专业,又不是,阎老师偶尔也会很敬业地强行加译辅助读者理解,然而尴尬的是他往往还理解错了,有时甚至诗兴大发强加几句让诗读起来更加朗朗上口,满满中华田园秧歌的风采,再不就是加译感情丰饶的形容词让抒情来得更热烈,殊不知金子美铃从来都是谨慎地少用修饰语的。 田原的新译本看似平实,有不少首各节甚至精简得像俳句,但其实仔细品味就会发现非常接近金子美铃的本来风格。鲜少出现漏译、错译、加译等情况。尤其是加译,过去金子美铃的若干译本中译者或多或少都带有译者尽可能美化其诗的热情,反而过犹不及。 金子美铃本来写的就是童谣诗,以简单著称,她的抒情正好全藏在这些简单的句子结束后的无限余韵之中。译者真正要做的,只是尽可能地还原她简约的风格,不擅自添加主观的美化,传达出一个真实却精彩的金子美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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