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上海人,第一要义,就是要“领市面”,也就是要消息灵通。 上海市民评价人,从来不讲是非对错,只讲两桩事体:第一,戆还是不戆;第二,合(音ge)算还是不合算。 该做而不做,就是不合算;该晓得而不晓得,就是戆。 每日早上,到处都可以碰到这种情景。一百年不变。 街面小店刚开门,只要来上班的营业员不止一个,大家就一边带袖套,一边就开始交流八卦。 哪怕只有一个营业员,只要走进来一个两个顾客,第一句也无关买卖,还是八卦。 “刚刚南京路上无轨电车轧着人哎,侬晓得伐?” “哦,怪不得,远远望过去,轰(音ong)了一撮堆人,要紧伐?” 这个要算是聪明的应对了。 如果这么应:“真的啊?我刚刚从西面过来,哪能没看见。哎,到底哪能啦?” 那就必然遭来嘲笑:“尬大事体侬也不晓得啊?戆,侬真戆,戆得一天世界。” 这还只是“市面消息”,如果能知道些“内部消息”,就更吃价了。 比如啥地方有便宜货,啥物事明朝要涨价,啥人又离婚了,啥人被逮进去了,等等。 说起来,一百年过去,上海人“领市面”依旧,不过,信息的来源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1970年代,“阿拉单位里传达的”算是最权威的信息来源了。 那时候,国企、事业单位、政府机关总是率先传达上头精神,因此那里的人往往有幸比较“领市面”。 消息不灵通的则往往是大集体、小集体的工商业员工和街道里弄的阿姨妈妈。 1980年代,“报纸浪讲的”成为流行,那时的报纸还很有些公信力。 于是,文化程度高,阅读习惯好的人比较“领市面”。说你“不读书不看报”则等同于“没知识没文化”甚至“垃圾瘪三”。 因此,很多上海人哪怕节约得不愿意订报纸,也要到马路旁边的阅报栏去看报纸。 在当下这个纸媒的寒冬,我竟然要提到当年街头阅报栏前曾经人头攒动的情景,我虽没做过一天纸媒,还是有点心酸的。 三十年前,我在北京东路上班,每次路过南京东路江西路口,华东电管局大楼墙外,有一长溜的阅报栏。很多个早晨,并没有什么重大新闻发生,那里照样人头攒动。若有点大新闻,就要里三层外三层,挤也挤不进去了。不为啥,要“领市面”啊。 没几年,那里就破墙开店了,卖卖劣质廉价服装。 最尴尬的是本世纪新建的小区里,不锈钢的大型阅报栏刚刚做好,竖起来,已经无报可阅,贴了也没人看。 纸媒的衰落,是天灾,也不乏人祸。 20年前,报社里的求变者,不约而同地绕着走。放着存量不敢动,先搞点增量冲一冲晦气。这就是所谓的都市报兴旺一时的原因了。 我是一向无法苟同这种做派的。整体推不动,只会搞试点,从盐碱地里开出一朵小花来,算是政绩。大片的盐碱地还是盐碱地,而且更加板结。 这已经成为一种套路了。 到了所谓的新媒体时代,依然故我。 曾经闻名海上的三大报名,照样被顺手丢在一边,从黄浦江里捞出“六点水”来,就涂到大旗上去了。 不少人还以为这“六点水”依然能寄托他们的梦,膜拜不止呢。 殊不知,原有品牌的长达几十年的社会效应,都成了沉没成本。 而且,上海的普通老百姓,其实根本不关心纸媒的扑腾,要“领市面”,自有他路。 卖报纸的形势也是急转直下。 本世纪初,要想在弄堂口书报亭买到当日的夜报,还很犯难。聪明的老板只进三五十份,实行饥饿销售,拢来人气,好多卖掉点其他报刊杂志。 没几年功夫,不灵了。连曾经行销三百万份的《每周广播》也要下到我住的小区里来推销了。几个西装笔挺的人手举五斤装的食用油,高喊着“订报就送”,一点文化人的味道也没了。 让我想不通的是,我住的小区里,大部分住户的《每周广播》都是赠阅的呀。再一想,哦,报社主编就住在本小区。 原来是我不“领市面”啊。 其实,从1990年代起,“电视里讲的”就已经后来居上,成为上海人的第一信息源了。纸媒早已退避三舍了。有图有真相,到底不一样。 电视曾经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 《姿三四郎》、《大西洋底来的人》、《加里森敢死队》都可以放到万人空巷; 很快,最权威的信息源就变成了“网浪讲的”了。 最悲催的是,大家在“网浪讲的”以后再添一句:“后(手)来电视里也放了。” 一个“也”字,电视人冷暖自知啊。 有的上海人欢喜“摆魁劲”。 讲起这些,他们就会讲,报纸我老早不看了,电视我老早不看了。还嘲笑别人,侬还在看《新闻联播》啊? 尽管现在三张老报纸的发行量已经成为最高商业机密,自己也怕讲出去;尽管听说有的所谓“头部”卫视今年要亏好几个亿,其实,上海人要“领市面”的习惯依然一点也没变。该晓得的不晓得,还是要被人讲“戆”的。 至于你从哪里“领市面”,没人关心,也没有高下之分。 再清高,还不得上“强国”。 就像1970年代,人人都要参加政治学习。你不识字,也有人读报给你听啊。这就叫,硬劲要侬“领市面”。 工厂里,老工人不识字,小青工至少还是“小学本科”,读报还读得通。 而弄堂里,虽也必须成立居民读报小组,读报就稍微有些犯难。 大多数中老年居民不识字,识字的又大多是成分不好,地富反坏右等。 于是,稍微有点文化又根正苗红的中老年闲散人员突然很吃香,要身兼好几个读报小组的读报员呢。 我有一个远房表叔,很小就从宁波到上海来当学徒,便混得一个工人的身份;他父母死得早,问他原先家里有没有田,他坚称没有,也是死无对证,于是又混得一个贫农的成分。 我们自然不会去戳穿他。 他在家乡是读过六年完小的,的的刮刮的民国“小学本科”。退休后,虽已是文革,他仍然是很忙的读报员。 有一次,家父让我去他家问点旧事。当时家父已有所不便,而我年纪小,不引人注目。 那时候的石库门人家,家家人家房门大开,但他不在家。隔壁邻舍告诉我说,他在隔壁天井里帮人家读报呢。我便寻了过去。 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老远就听到我那表叔用“石骨老头硬”的宁波话在那里高声诵读。那天,他读的正是当年最著名的《老三篇》中的《纪念白求恩》。 听了真真令人发噱。 五十多年过去,我至今还记得。 (完) 更多在这里发表过的文章都已收到下面的各种集子里了。 想买这些书的签名版者,请扫描下面的二维码先加览香群主的微信,即可登记。进不进聊天群,由群主决定。 已入群的幸勿重复,你们烧成灰群主也认得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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