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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 学 与 宋 学 的 兴 起

 大盗宝库 2019-11-22
荀子与孟子皆为先秦继孔子之后的大儒,二者在思想领域虽然都继承和发扬了儒家的学说,但是彼此之间颇多差异与分歧,已是中国思想史的老生常谈。而汉学与宋学的区别,则是中国学术史上的定论,汉学重考据训诂,宋学重义理阐扬,各有千秋也各有弊端。那么,一个是思想史的论题,一个是学术史的事件,看似各行其道的两件事,何以能产生关联,发生碰撞呢?当我们将目光锁定在某个具有转折意义的历史时期,细作省察,则能窥得其中的奥妙。
  这个具有转折意义的历史时期就是中晚唐。所谓的“转折”,从思想史领域来说发生了荀学没落、孟学升格的运动;而从学术史角度来看,此时期正是汉学没落与宋学兴起的关口。
韩愈为何扬孟抑荀
  从司马迁作《孟子荀卿列传》以来,孟荀并称一直以来是思想史的常态,鲜有对二者的比较与评判。时至中唐,韩愈遽尔发难,称孟子“醇乎醇”,称荀子“大醇而小疵”,尊孟抑荀,打破了长期保持的平衡;并且创立儒家“道统”,仿照《孟子》卒章,声称圣人之道自尧舜以来,次第传承,而至于孟子,“轲之死,不得其传也”,此后的儒家包括荀子在内,则统统斥诸门墙之外。韩愈如此彰举孟子,其目的在于借孟子“距杨墨”的学说为自己“排佛老”的行为找寻理论根据。韩愈一生,以排斥佛教与道教对中唐以来政治、经济的侵扰,重建儒学正统为己任,甚至不惜犯颜直谏,几乎置自身于死地而不顾。当他将目光投向先秦大儒时,就锁定了孟子,以为呼应。要之,孟子之时,杨墨之言盈天下,孔子之道不著,而孟子起而为儒学辩护,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这与韩愈生活的时代风貌与历史使命何其相似!故此韩愈不仅极力标榜孟子,并且以孟子精神的继承者自居,力图挽救和承续沉溺已久的儒家“道统”。至于为何要贬低荀子,推而论之,荀学与孟学颇多相悖,且荀子曾尖锐批评过孟子,如此一来,就不合乎韩愈力推孟子、树立道统的意图。所以,虽说韩愈也称荀学“要其归,与孔子异者鲜矣”,称颂孟、荀“绝类离伦,优入圣域”,主观上并无刻意贬低荀子的意思,但是由于韩愈自身的影响力甚大,其后学相沿成习,客观上强化了尊孟抑荀的态势。
  迨至程、朱,借由韩氏论说,更进一步发挥孟学,斥荀学为“大本已失”“无须理会”,从此荀学彻底湮没,千年以来鲜有问津者。这是思想史上的一次重要转折,故陈寅恪先生称韩愈为“承先启后转旧为新关捩点之人物也”。
  孟荀之于“学”的分歧是学风嬗变的关键
  耐人寻味的是,学术史上从主“汉学”向着主“宋学”的学风嬗变,同样发生在这一时间节点,即汉学的衰落伴随着荀学的贬抑,宋学的兴起伴随着孟学的昌明,看上去平行的两条线,似乎在中晚唐时期相交织,相碰撞,既有历史的同期性,也或许有着某种深层的同构性。要澄清这个问题,还需推进到荀、孟思想的深刻差异中加以分析。
  荀子与孟子虽同出于孔门儒家,但二者之间在颇多根本性问题上有着截然的对立,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人性论。荀子言“性恶”,孟子言“性善”,程朱学派就是因为赞成性善论、贬抑性恶论,才将孟子推崇起来,同时彻底打击荀子与荀学。但是,人性论的分歧并不直接构成汉、宋学风嬗变的直接原因,而是在这种分歧的基础上引申出了荀、孟对待“学”的不同态度,这种态度才直接影响了学风的变化。众所周知,儒家创始人孔子非常重视“学”,据杨伯峻先生《论语词典》统计,“学”作为实词概念在《论语》中出现过64次,仅次于“仁”(109次),其中还未包括如“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等等虽未直言却有“学”之含义的语句。孔子之后最为重“学”的就是荀子,汉代刘向整理《孙卿新书》、中唐杨倞注《荀子》,其篇目编次都取《劝学》篇为首章,对应《论语》之《学而》,说明儒家重学、崇学之传统。《劝学》篇既推重学习的行为,又指明学习的内容(即“六经”),倡导“学不可以已”的精神,是历史上第一篇系统阐述儒家崇学思想的文献。更为重要的是,荀子作为孔子之后传授经典的儒学大师,曾在稷下学宫“三为祭酒”,在战国末期“最为老师”,儒家经典在经历秦火之后仍能继承下来,多依赖于其弟子后学的口耳相传,荀子可谓汉代经学的鼻祖;而汉以来注重考据训诂的风气,也实与荀子重学的思想一脉相承。
  在“学”的问题上,孟子的主张与荀子不同。学习的目的是什么?正如《大学》所云,在“止于至善”,即达致善的终极目的,这是孔、孟、荀所有儒家的共同之处。荀子认为,学习是一个向外求索的过程,要向经典学习,要向身边有智慧有道德的人学习,所以他强调“伪”。按照杨倞的解释,“伪”有人为、后天学习的意思,只有通过这种不断的学习,才能逐渐提高自己的修养,符合“善”的标准。然而孟子则不然。孟子认为,人人内心即有仁义礼智的“善端”,不必假于外物,“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也就是说,“善”本出自内心,万物皆备于我,既然“学”的目的是求善,那么正确的方式就是尽力避免外物对内心的遮蔽,排除干扰,回归自身。由这一主张加以推论,荀子所推崇的向外之学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甚至会因为遮蔽了内心的善念而显得多余和有害。由此可见,孟子、荀子之间,虽然都以“善”为目的,但是取法上一个向内,一个向外。向内者,唯求放心,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是故可以不学不虑,而仍可良知良能。向外者,化性起伪,曰“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殁而后止也”,是以人生虽有涯,而好学无厌,不可以已。
  孟学兴起于中晚唐时期韩愈“醇乎醇”之论,彰大于程朱理学家唯“性善”是从,其奠基在性善论上有关“学”的主张,也就一并被继承下来,而学术史从汉学向宋学的风气转变也因此具备了思想史的动因。以朱子作《四书集注》为标志,主于义理阐发、轻于考据训诂的宋学取代了汉学的地位,质而言之,实则与孟学的发扬光大息息相关。看似本不相连、平行发展的思想史和学术史,在此一时期发生了奇妙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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