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勋伯格历史性地提出“不协和音的解放”这一口号时,德奥风格的后期浪漫派音乐在一战前魏玛共和国及维也纳宽松和繁荣的文化背景中也发展成为更具听觉冲击力的“表现主义”音乐和与之相应的所谓“自由无调性”技巧。一方面是题材内容的加剧“溢出”(指相对于“古典美学”理性戒条所不能允忍的“非理性”的、夸张的、无节制的、“无意识”的、极端的情感表现),另一方面是与古典美学戒条相适宜的传统调性大厦的行将倾覆。 我的学派,包括贝尔格、韦伯恩和其他一些人,其宗旨不在于建立调性,但也不在于全然摒弃它。这种创作程序是以我的'不协和音的解放’这一理论为基础的。根据这种理论,不协和音只不过是离基础音较远的和声泛音而已。虽然较远的泛音和基础音之间的相似性逐步减少,但其可识别性与协和音的可识别性相同。因此,对今天的人们来说,它们已不能中断音乐在听觉上的连贯性。它们的解放与过去的小三度一样,也同样是合理的。[10] 谱例3 勋伯格《三首钢琴曲》(op.11)第一首的开始片段 然而,不协和音的“可识别性”并不能成为音乐有机统一的基础,而“听觉上的连贯性”才是新的条件下作曲家必须面对的问题,在这一点上,勋伯格的“自由无调性”创作确实是“破中有立”的,“一旦一个作曲家抛弃了调性原则,他就要面对着一个巨大的困难。主要的困难关系到乐曲的组织,因为没有调性——音的趋向终点—作曲家将向何处'走’,又在什么地方'落脚’?又何时结束?这与完全抽象派画家所遇到的困难是很相像的。……什么东西在无调性音乐中替代了作为结构原则的调性?勋伯格的第二时期作品对这问题作出了各种各样的回答”[11]勋伯格“自由无调性”时期的创作也确实在“有意回避”与调性有关的规则基础上,“刻意重构”新的乐曲有机统一的方法。事实上,在勋伯格的“无调性”作品中,“刻意重构”着一种被称作“强化了的主题一致性”(这里的“主题”并不仅指旋律动机,它的涵义更宽泛)来代替被他“有意回避”的传统调性的控制力。 所谓“无主题”风格在威伯恩的作品中比在他的老师那里表现的更为典型,威伯恩的作品极为洗练和简短,他一生所创作的三十多部作品的演奏时间一共只有三个多小时的长度。其创作于1909年的作品《五个乐章的弦乐四重奏》的第四乐章,整个乐章只有一个谱面,共13个小节(参见谱例4)。其中,各种乐曲的构成要素,及它们可形成的各种或明或暗的相互关系都得到了尽可能的挖掘,作品除了依靠音高集合和音程特征所具有的统一性之外,音乐中各种参数也被精细处理,以造成在这些参数维度上的统一和对比,因而,各种音色、演奏法、节奏等等方面的特征在乐曲中呼应、暗示,制造了一种与传统有别的组织关系。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依据各方面的特征关系,将这个乐章看作是一种“微型奏鸣曲式”,简短分析如下: “引子”是音集材料的首次呈示(可以看作全曲的“主题核”,在下文中以各种形态对其进行展示),“主部”是音集材料的“分解和弦”式呈示,“副部”则是了主部“主题”的变化形态。“展开部”形成较大“对比”“旋律”,体现为式陈述,“连接”和“尾声”都运用:(1)音程突出主部没有的小三度进行和前文不突出的大三度(2)“伴奏”声部采用连续大三度的固定音型。“再现部”突出“副部”的特征=(基本可以看作“副部”的复对位形态),结束处的拨奏和弦与“引子”呼应,上行音型则与“主部”形成呼应。 回过来看,耐人寻味的是,就表现主义的“自由无调性音乐”所体现出的新的风格特质而言,一方面是表现“内容”的史无前例的“溢出”,一方面是音高材料更趋形式化的倾向。表现主义的内容要求大大突破了调性音乐所能表达的极限,调性的均衡感和节制度、稳固性和有限的张力都无法在表现主义的极端情感中找到对应物,于是,内容的“溢出”强化了音乐材料挣脱调性栓桔的“欲望”,反过来,从调性中解放出来的音乐材料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但又不得不在新的条件下寻找新的“形式”合理性,从中我们看到了“形式”自身所具有的“生产”能力。也许正如阿多诺所言“材料越自由,控制越加剧。”[13]这种“形式化”的倾向最终还是在勋伯格的手中走向了它的逻辑终点,大约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头几年,十二音序列音乐在这一时期勋伯格的创作实践中最终诞生了。 谱例4 《五个乐章的弦乐四重奏》(op. 5)的第四乐章 保罗·格里菲斯在他的《现代音乐史略》的第一行中写道:“确切地说,现代音乐发端于克洛德·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前奏曲》的开头长笛部分。”[14]无论这一论断是否需要更多的论据支持,也不管它是否能得到所有音乐史学家的赞同。事实是,几乎与德奥作曲家将后期浪漫派及表现主义音乐风格逐渐带入到“无调”境地的同时,德彪西独立地发展出了自己的道路,只不过这一道路与德奥作曲家由于“调性漩涡”旋转过猛致使自己的音乐“飞散”出调性的“磁场”不同,德彪西一开始就没有全身涉入这一“漩涡”,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一是由于法国音乐一贯具有的“调式”特征;另一方面,法国人的审美趣味拒斥抽象的“线性有序”,他们更注重“瞬间”的感觉,这恰好正如“印象主义”风格标签所意指的那样。与勋伯格通过解放不协和音的道路完全不同,德彪西并不关注协和音与不协和音的对立关系,而只是通过将调式音级从“功能性”中解放出来,从而将音乐从传统调性的“线性时间序”当中解放了出来。“或许,在德彪西那里,调性还不能完全被看作为消解,而是'离散’、或漂浮,他与严苛的不协和风格相距极远,仍然寻求着音响的悦耳,但是,它所踏上的道路,从调性思维出发确是不可能达到的。”[8]51的确,不在于从传统调性语言的“内部”寻求突破,德彪西音乐创新特征的起点在于对调式语言思维的复兴。 不需要更多的分析我们已可发现,德彪西的音乐创作技法和理念在勋伯格的“无调性”音乐之外开辟了一个新的方向。“许多作曲家并不采用无调性结构的表达方式,而是继承和进一步发展德彪西创始的新的调性概念。这绝不意味着凡是无调性与十二音阵营以外的作曲家都是德彪西乐风和音乐语言的简单仿效者,而仅仅是说,他们有意无意地,沿着德彪西为改变作为古典特征的和声调性而指出的方向,继续走下去。”[1]63他的创作无疑影响了同时及后世的一大批作曲家和“流派”,包括其他有“印象主义”创作倾向的作曲家,如拉威尔、斯克里亚宾等,“新民族乐派”的作曲家巴托克、法国“六人团”、“新古典主义”作曲家以及斯特拉文斯基和更晚的梅西安,甚至于二十世纪后半叶兴起的“音色主义”,等等,当然,这些作曲家在德彪西所预示的方向上“向前”迈进中都留有自身的印迹,丰富和发展出了一些具有个性风格的创作技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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