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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刪詩說”綜述(三)

 dymhoo 2019-11-25
 據《論語·子路》的記載,孔子曾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意思是說學習了《詩三百》,交給的任務不能很好地完成,出使時不能獨立對答應酬,即使學得再多,又有什麽用處呢?那時,賦詩引詩是外交的必備能力,孔子強調,對外交往時的賦詩引詩,《詩三百》完全可以滿足需要。如果不會靈活應用,照樣多學無益。孔子言語中的“雖多”,恰恰透露出《詩三百》既有可能出於孔子的選編。
 
   《論語·為政》又記孔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孔子斯言,應該是在刪詩之後,他認為可以用“思無邪”概括所選定的《詩三百》,因為孔子選編時有自己的標準,那便是“可施於禮義”,而《詩三百》之外的詩則未必一定如此。
 
    孔子的話說明,那時,與《詩三百》同時存在的,還會有不少的詩篇。孔子之時同樣有《詩》的稱謂,如果綜合考察,不難看出《詩》與《詩三百》還是有明顯區別的。《論語》中單稱為《詩》的言語有不少,細細推敲,它們都不是一定指《詩三百》,或者與《詩三百》未必是同樣的概念,在其它典籍中同樣如此。所以,我們有充足的理由認為,《詩三百》乃是孔子以前社會上流行的《詩》的編訂本。
 
    孔子刪訂之前,《詩》自然與今本不同,其數量也會多於“三百”,許多逸詩的存在便是很好的說明,這也是孔子“去其重”的前提。不過,孔子刪詩,其所取者,自然是有教化意義的部分,因為他的選取標準就是“可施於禮義”,這又與先前孔子刪訂以前的《詩》相近,因為西周春秋時期,都是以《詩》為“義之府”的。這就是為什麽後來的人們,甚至儒家以外的著述,在賦詩引詩時多不出孔子刪訂的《詩三百》的原因了。
 
三.《詩論》與“孔子刪詩說”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詩論》的問世,似乎給這一問題的研究帶來了契機,但事實上,人們通過《詩論》研究孔子刪詩問題,不僅沒有在認識上取得一致,似乎還有分歧進一步擴大的趨勢。細細分析學者們的看法,出現分歧的癥結還是在對《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所記“季劄觀樂”材料的不同認識造成的。
 
    依照我的看法,“季劄觀樂”是十分珍貴的歷史文獻,不論其具體寫作的過程如何,它應該不是空穴來風,它透露出來的學術信息應該是十分重要的。認真比對有關孔子刪詩問題所涉及到的種種環節,它應該是孔子曾經刪詩的最好證明。依照我個人的淺見,如果真正正確理解了《左傳》“季劄觀樂”這一節的記述,不少分歧都可以迎刃而解。
 
 關於“季劄觀樂”的材料來源
 
    從歷史編纂學角度,古來對《左傳》的審查可謂多矣!人們圍繞其可靠性等問題似乎一直都爭論不休。從漢代劉歆到清初立於學官開始,該書便遭到了不少攻擊,到疑古學派大行其道之時,該書竟然被有的學者宣判為出於劉歆偽造。現在,雖然“劉歆偽作《左傳》”的說法還有明顯的負面影響,但已經絕少有人再相信此說。對於該書的成書,對於該書的史料來源,對於該書材料的可靠性等問題,人們的認識還很不一致,對“季劄觀樂”材料的認識也是如此。
 
   《左傳》記載“季劄來聘”之事長達八百余字,內容豐富,涉及到對上古詩樂文化尤其是對《詩經》成書問題的認識,歷來備受關註。無論是否同意孔子曾經刪詩,“季劄觀樂”都是一個不能回避的問題。在有關研究中,人們否定“季劄觀樂”的可靠性,同樣都與孔子刪詩問題的研究密切相關。或者說,人們認為“季劄觀樂”不可信,一般都是在解釋孔子刪詩問題上遇到了困難,從而回頭檢驗《左傳》材料的可靠性。
 
    如何看待《左傳》“季劄觀樂”的材料,自然涉及《左傳》的成書和材料來源。在歷來的探討中,一些觀點至今仍然有很大的影響,如唐代的韓愈說“《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於是有人依據《春秋》,認為雖然季劄出使魯國確有其事,但出使不一定觀樂;即使觀樂,魯國樂工也不可能按風、雅、頌的順序一一進行演奏,因而認定《左傳》對季劄觀樂的具體描述不可相信。當然,對後世影響最大的還是疑古學者們的一些看法,例如,受劉歆偽作《左傳》說的影響,有人認為:“左氏這書,很令人想到它本是稗官野史之流,道聽途聞之說,經後人編次年月,加以竄改,然後成為今本《左傳》的。”
 
    讀《左傳》“季劄觀樂”,會給人以強烈印象,那就是季劄不僅善於觀樂,而且政治智能也高於當時的晏嬰、子產等人。所以,有人認為,季劄遠居南方,竟然對北方各國所潛伏的政治危機了若指掌,盡管晏嬰、子產的政治經驗十分豐富,才智卓越,竟然不如一位全無政治經驗的年輕公子,還要由他來分析指點,才能明白自身處境,與解厄紓禍之道。
 
    其實,細細想來,這些畢竟只是今人依據情理的個人推斷,難以拿出確鑿的證據。我們常常看到這樣的情形,有時候,有人的分析看起來頭頭是道,卻往往經不住推敲,例如,有人說:“《左傳》之文,特好蔔筮占驗之說,虛浮誇大,流於迷信,與《論語》所記‘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態度大異其趣。”由此來推斷《左傳》與孔子思想有很大距離。可是,馬王堆漢墓帛書《易傳》明言孔子說自己“百占而七十當”,《孔子家語》的《好生》篇也明說“孔子常自筮其卦”。顯然,我們認識問題時,應切忌流於簡單化。
 
    竹書孔子《詩論》的發現對於孔子研究、詩學研究和《詩經》研究,無疑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司馬遷最早提出“孔子刪詩”一說。《史記·孔子世家》記:“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後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從漢至隋,歷代學者及有關史誌對此皆深信不疑,且有不同程度的補充和解釋說明。唐初,孔穎達始以“《書》《傳》所引之詩,見在者多,亡逸者少”,從而懷疑“孔子所錄,不容十去其九。馬遷言古詩三千余篇,未可信也”(《毛詩正義·〈詩譜序〉疏》)。此說實開否定“孔子刪詩說”之先河。唐宋以降,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詩論》與此有關的,首先是逸詩問題。有些學者發現在孔子講論的近60首詩中有六、七篇逸詩,從而斷定孔子沒有刪詩。今世學人多認為以逸詩少來判斷古詩無三千之數和孔子未曾刪詩,是很不科學的;逸詩的存在就證明古詩數量大和孔子刪過詩。陳新雄先生聯系《孔子世家》上下文“前後觀之”,指出“司馬遷明言,孔子之時,已經是‘《詩》《書》缺’,古詩三千余篇,是指孔子以前,到孔子之時詩已有缺,則自無三千余篇。前人讀《史記·孔子世家》之文,多未前後貫連,故有刪詩十去其九之論”。此誠乃發前人未發之創獲。至此,關於“孔子所錄不容十去其九”,和“司馬遷古詩三千余篇未可信”之類的疑惑,則渙然冰釋矣。細讀《孔子世家》有關記述,作者正是在孔子正禮樂、刪《詩》《書》之前,先有個其時“禮樂廢,《詩》《書》缺”之總背景的介紹,至敘及刪《詩》時,因上文已說明《詩》已缺,故在“古者《詩》三千余篇”之下,明顯承前省略了“此時已缺”之語。這與太史公先總後分的敘史筆法和簡練原則頗有關系。讀此史文,必須前後“互見”,方能準確把握史公原意。至此,前人因逸詩少而產生的疑難,已得到圓滿的解答。 
 
    《詩論》與此相關的第二個問題,是詩的編序問題。《詩論》的編序不是風、雅、頌,而是訟(頌)、夏(雅)、風。某些學者以此作為否定“孔子刪詩說”的又一新證。對此,有人已經撰文指出:“廖名春先生在一次研討會上說:‘竹簡說詩有時從頌說到風,有時又從風到頌,次序不一定。’細看《詩論》的確如此。但《荀子·儒效》中談到風、雅、頌時,其次序也與今本相同,看來尚不能因竹簡中有從‘頌’說到‘邦風’,就疑心於今本次序。”這於“孔子刪詩說”也無影響。如果一定認為《詩論》以頌、雅、風為序的話,同樣不僅對否定論者無任何幫助,而且適得其反。
 
    眾所周知,季劄觀樂問題是長期困擾“孔子刪詩說”的一大障礙,據《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吳公子季劄於此年(公元前544年)適魯觀樂,魯太師所演奏樂曲之次第,與今本《詩經》基本相同,而當時孔子只有8歲,否定論者便以此作為否定“孔子刪詩說”的鐵證。對此記載,皮錫瑞據《周禮·春官·太師》賈公彥疏引鄭眾《左氏春秋註》雲“傳家據已定錄之”,認為“傳者從後序其序,則據孔子定次追錄之,故得同正樂後之次第也”(《詩經通論》);朱東潤先生認為是“春秋後人所捏造在成書時插入的”(《詩三百篇探故》);筆者也曾受鄭樵《六經奧論·刪詩辨》所雲詩三百五篇“夫子並得之於魯太師”的啟發,認為季劄觀樂為魯太師所奏,孔子編詩以魯太師所藏古詩為藍本,二者同出一源,豈能不基本相同?現在如果說新發現的《詩論》以頌、雅、風為序,與今本相悖,我對此又有新的認識:我覺得,這一新發現已清楚地說明孔子當初講詩時,《詩》的編次與魯太師當年奏樂之次第根本不同,也說明魯太師所存古詩之編次與其奏樂之次第是顯然有別的兩回事。既然如此,則“季劄觀樂”這一否定論者所謂最得力的證據,就顯得毫無意義,這一問題也就無庸再辨。這一最新發現顯然是對否定論重要論據的否定,也是對肯定論者的有力支持。
 
 
    然而,事實並不如此,季劄至魯請觀周樂時,魯國樂工所演奏的《國風》和《雅》《頌》等雖然其編次與今本大體相同,但畢竟兩者還有差異。對於這種差異,晉朝的杜預已經有所註意,故而在《春秋經傳集解》中將演奏次序與今本不同者一一註明,並說到:“後仲尼刪定,故不同。”詩待孔子而刪定,這恰是很好的證明。對此,不少學者已經有所留意,並指出了這一值得註意的情況。
 
反觀懷疑孔子刪詩的諸種說法,其所以致疑,一般都以“季劄觀樂”為依據,例如朱彜尊《經義考》卷二十八引宋人鄭樵曰:
 
   季劄聘魯,魯人以《雅》、《頌》之外所得《國風》盡歌之,及觀今三百篇,於季劄所觀與魯人所存,無加損也。
 
   朱彜尊本人則說:
 
    季劄觀樂於魯,所歌風詩,無出於十五國之外者。又“子所雅言”,則一曰“《詩三百》”,再則曰“誦《詩三百》”,未必定為刪後之言。
 
    無論鄭樵還是朱彜尊,都認為季劄所見與今本《詩經》大致相同,沿著這樣的思路,遂認為那時的《詩》與今本相近,接著便順理成章地認為孔子沒有刪詩。
 
其實,季劄所見的《詩》與今本《詩經》,二者之間的差異還是十分明顯的。我們不妨試加比較:
 
    季劄所見《詩》:周南、召南、邶、墉、衛、王、鄭、齊、豳、秦、魏、唐、陳、鄶……;小雅、大雅;頌。
 
今本《詩經》:周南、召南、邶、墉、衛、王、鄭、齊、魏、唐、秦、陳、鄶、曹、豳;小雅、大雅;周頌、魯頌、商頌。
 
 
    兩相比較,至少兩點差別比較引人註意:第一,今本《詩經》將《豳風》置於《國風》的最後;第二,季劄觀樂時的《頌》,在今本《詩經》中被分成了《周頌》、《魯頌》、《商頌》三部分。
 
關於《豳風》後置,杜預所言是因為“仲尼刪定”,這應該是對的。無論季劄所見還是今本,十五“國風”中並沒有魯國。關於這一點,我們曾經一再談到。清初學者張履祥認為《豳風》就好象“魯風”。張履祥以後,先後又有傅斯年、徐中舒論證《豳風》應為魯詩,我個人亦贊同這一看法。
 
《豳風》何以列在“國風”最後,張履祥說:
 
    魯無《風》,《豳風》猶‘魯風’也。周公治魯,尊尊而親親,故魯雖弱,有先王遺風。他日,夫子曰:‘魯一變至於道。’又曰:‘吾舍魯何適也?’蓋此誌也。以《周南》始,以《豳風》終,始終以周公也。
 
    齊、魯兩國近鄰,魯國師工為季劄演奏時,《豳風》在《齊風》後,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豳風》與魯國的關系。《左傳》記季劄評論《豳風》說:“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魯國為周公的封國,“周公之東”似乎隱含了這樣的意思。季劄評論中“樂而不淫”的評價與孔子對《關雎》的看法也完全相同,孔子崇拜周公,周公是他心目中的聖人,以周公為終始可能正是孔子編訂“國風”的追求。這裏的差別正好昭示了孔子刪詩的事實。
 
  季劄觀樂時的《頌》變成了《周頌》、《魯頌》、《商頌》三部分,季劄評論時說到“盛德之所同”,杜預說:“《頌》有殷、魯,故曰盛德之所同。”原來的《頌》可能包含殷、魯,只是後來孔子整理時把它們分開。之所以分為周、魯、商三部分,恐怕與孔子“據魯、親周、故殷”的文化情結不無關系。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詩論》發現後,學者們又對孔子刪詩問題進行探討。該篇釋文公布前,一些消息說其中有不少不見於今本《詩經》的“逸詩”,並且《風》、《雅》、《頌》的順序也與今本有別。《詩論》正式公布後,發現這是釋讀的不同造成的誤解。
 
   孔子與《詩經》的關系,司馬遷在《史記》中言之鑿鑿,其它不少文獻也可以作為旁證。但疑古思潮的盛行,導致了對孔子與六經關系問題認識的混亂,孔子刪詩說似乎遭到越來越多的反對。上個世紀以來,大批出土文獻說明以前人們疑古過勇,從而糾正了不少錯誤的認識。我們堅信,孔子刪詩問題同樣會得到越來越多新材料的證明。
 
   不言而喻,越是早期的材料其學術價值就會越大,對於孔子與《詩經》的關系,《詩論》的意義也是如此。開始,雖然有人依據《詩論》否定孔子刪詩說,但我們感到《詩論》的發現並不會構成對孔子刪詩說的否定,相反,我們對《詩論》中有孔子對《詩》論述,涉及到《詩》的分類以及孔子關於《詩》的構成與性質的看法。《詩論》中的兩枝竹簡編連後,可以釋讀為:
 
    孔子曰:“《詩》,其猶平門與?戔民而裕之,其用心也將何如?曰:《邦風》是也。民之又戚□也,上下之不和者,其用心也將何如?[曰:《小雅》是也]。……[者將何如?曰:《大雅》]是也。有成功者何如?曰:《頌》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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