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行走丨乡戏

又加班，摸黑回家。 公公再次电话催促:“明天就圆谱了，记得过来看戏哦，热闹得很！床都给你们铺好了，要早点来哦。”

“好！明天早起，天不亮就去坐车。”不知为何，我竟回答得如此干脆，干脆到电话那头也愣了。

次日起得并不早。坐上车，一种懒意也跟着上身，很无趣的懒，带着点后悔又不得不的懒，迷糊着便睡着了。

手机的铃声响起，“到了没有啊？”

我一激凌，“快了快了，我已经到白象了。”其实才刚过温州大桥。

“那……快点啊。”声音里透着焦虑。

他不会又在榕树下等吧？我一下子睡意全无。

车窗外下着雨，雨中的初春特别冷，特别地另人烦燥。

那年清明，一个瘦老头，腋下夹着两把伞站在榕树下痴痴地望，努力地辩认着。仅有0.1的视力，望与不望其实都是一样的。车的声音从雨帘里刷刷而来，在他面前扬起一排水花呼啸而去，他的心也如雨水般失落了，而后又跟随下一辆车的近前提了起来。车停了，他突然地欣喜了起来，伸长了头却又不敢冒然上前，迟疑着，紧张着，好比等一张彩票开奖。车门里探出的身影果然非他所盼，只得讪讪地打了个招呼又站回原地。雨滴从榕叶缝渗落，落在灰色的外套上，湿了肩。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他的身影是灰色的，心也是灰的。

想来我已一年多没来了。乡下洗河，挖出的淤泥堆在田里，一些路面塌了，泥泞混杂着雨水在鞋底裹了厚厚一层，重得让人糟心。还好有春草的青气滋润着着肺腑，芥菜疯长，菜花牡丹一般张扬着，塑料棚里鲜红的草莓羞答答地低着头。道路边的篮球场覆上绿绿的布蓬，依稀听见戏子们咿咿地练声，嘤嘤的吴侬细语把个乡野也衬托得清雅起来。

“来啦？快，到祠堂吃酒去，四房头都来人了，有五十五桌。吃完来看戏，我特地叫你来就是为看戏的，做三天三夜，你就睡这里了，也看三天三夜。”公公远远地迎了出来，虽然背着手讲话一板一眼地故作淡定，但眉角眼尾的兴奋已经暴露出他的开心，自豪和不确定。

看乡戏似乎是小时候的记忆了。记得只有做佛生日的时候殿里才出钱请戏班。爱看戏的理由其实是演员们漂亮的扮相和清悦的唱腔。及地长裙，长长的水袖和一步一晃的珠钗至今仍让我向往。那时人小也看不懂，只能从大人们的谈论中依稀推断哪个是奸臣，哪个是忠臣。受了冤的书生杀头时单腿跪在戏台前角，使劲地甩脑袋，把个长长的马尾甩得像吊扇一样地转，赢来台下一片片叫好声。

台前能看清的地方有如雅座，是不敢想的，后台便成了关系的像征。我们的眼睛总直溜溜盯着幕布边探出的小脑袋，特别羨慕，也不懂嫉妒，一下来便兴奋地围在一起听他们讲述后台的趣事，神往着，而小伙伴们讲着讲着就放了个刁，不讲了。有些机灵的男孩便偷摸着钻进台下，一个还捡了个戏台上掉下的耳环，顿时炸开了锅，于是人人都寻机钻台下。我也钻过一次，没捡到东西，仰得脖子都不能动了，从木板缝看到的净是些走来走去的鞋子，根本没他们说的那样精彩。

如今的乡戏高科技了许多，灯光很暖，电脑投影的背景很立体，两侧还有字幕，轮番滚动着乡里出资人员的金额，五百至一两万都有，三姑六姨们站在后排，搭着肩挽着胳膊，说说笑笑看似轻松，两眼却紧张地盯着屏幕，不自觉地念出了声，看到自家的金额出在中等便偷偷地嘘了一口气，太少终是不好看的。

戏都是由打八仙开始，也看不懂，只见一叫上官小仙的扛了一棵小桔树与坐着的神仙们一问一答了半天，顺手抓起台前的糖果饼干往台下一通乱扔，而今的小孩们都不谗，糖果掉在地上也不捡，更别说哄抢了，任台上锣鼓锵锵锵地敲，气氛终是有点冷，连财神爷撅着腚奋力地抱着金元宝也不见有几人笑。

正场是《孟丽君》，坐了一会，十分无趣，遂转回家中。床板床架子还靠在院子里等人装呢！嘿，这老头几时也学会骗人了？我暗笑。本想当日回家的念头改了改，权且先住一晚吧。

我来的不多，打扫是必做的功课。厨房到处是灰和油烟，白色的天花板布满了黑黑的霉斑。公公讪笑着说:“我是省长，连力气也是要省的，大家都说我房子脏，管他呢，反正我视力也不好。”他话没底气，赶紧溜了。其实，公公是很爱干净的，向来被子叠得平平的，衣服挂得直直的，地上略有点脏东西就弓身捡去，七十几岁的人了，身上闻不到老人气味。这次居然没跟我假客气，估计他自已也早就受不了了。

晚饭时，公公又跟我争辩起我在这地方住了三年五年的问题，我说五年，公公说三年，其实都一样，等同于虚岁和周岁的计算，我觉得太长，他觉得太短。阿楠说:“婶婶，你走后，小公经常踱踱踱，踱到你关掉的小店前突然就愣了，不知要往哪里去了。发呆了一会儿踱进我家，对桌上的菜评论了一番，叫他吃又不吃，回自己家煮，有时觉得挺可怜的。”

乡下的夜是空旷的，寂寞的，我有被禁锢的错觉，正如公公也无法适应喧嚣和樊笼般的街市生活。

夜场戏是《金殿认子》。大致是安文亮赶考途中生病，其安子寿保卖身救父，其妻顾凤英追子途中产子又弃子，王金龙不弃穷母闹上金殿，一番曲折，最终大团圆。大部分是苦戏，看得忍不住掉泪，人多不好意思擦，只瞪大眼任泪水悄悄地滑下脸，在嘴角逗留了会儿，咸咸的，然后顺脖子冰了一下滑进衣领。戏间，七姑八姨们笑咪咪地轮番送上茶水香烟和瓜子蚕豆等零食。乡人的热情无法拒绝，这地方离得久了，我也成了客了，免费看戏还被认真侍候的感觉真不错。散场时，发现我身后的舅妈嫂子们都被戏感动得双眼通红，想是流了不少泪。他们都是很纯朴的，比如公公，比如那许多空巢老人。那么，有空就来看看乡戏吧，没乡戏的日子就多来看看老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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