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英雄山

作者丨彭见明 

男，湖南平江人。中国作协全国委员，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著有各类文学专著20多种。代表作短篇小说《那山那人那狗》和长篇小说《玩古》曾获全国文学奖。现为湖南省文联名誉主席。

湖南湘西的雪峰山，被人们称为英雄山，当之无愧。

公元1945年的4月至6月，一场在雪峰山持续两月之久的中日大战，划上了中国人民八年抗战的句号，日本侵略者在雪峰山下的芷江俯首签约投降。

英勇的人，成全了一座英雄山的不朽和永远。

英勇的人，包括了生活在雪峰山上的民众。

我小的时候，常听到老辈人讲日本军队入侵时百姓的苦难，用得最多的一个词是“躲日本”，躲日本，就是只要有风吹草动说日本兵来了，即拖家带口往山里躲。

一个兵一条枪，可以吓跑一个村庄的人。然雪峰山人不是这样，其时坐落在山山岭岭间的宗祠长者，发布命令：男女老少一个都不“躲日本”，誓与山同在，与抗日军士同在，一派视死而归、老少皆兵的气势。

如此悍烈民风，在丛山峻岭间，又筑起了一堵高墙。

西汉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中载：“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日本入侵者如是多少懂点中国历史，也就不敢往这楚风凛然的大山里走了。

关于楚人的血性，民间另有版本：“要使中国亡，除非湘楚人死绝”。

凛然楚风，因久经沧桑，岁月淘洗，文化改造，时至今日，幸存已无己，除了语言尚存差异，楚人生活早已融入全国大同，住同样的房子，穿同样的衣服，享同样的食品，持同样的时尚，过同样的节日。古楚域的民俗风情，已远远的扔在古籍记载和民间传说中了。

值得庆幸的是，在苍茫七百里的雪峰山中，如星星之火，还保留着不少楚风余韵，与英雄山的美名旷日流芳。

楚风为何？

在古籍与民间传说中，可寻出若干枝节来，如一株参天大树，你无法数清有多少枝叶。

我也是楚人的后裔，可惜我自己也看不见自己作为楚人的影子了。我隐约的理解，“豪迈”该是楚风的内核。

在雪峰山下生活过九年的屈原是豪迈的，他最终以豪迈的步伐，携带着理想的失望，毅然投身我家乡的汨罗江。

我最早了解雪峰山，也是因为一位豪迈的将军，他叫邱维达，在举世闻名的“雪峰山会战”中，他作为第四方面军的参谋长，辅佐王耀武将军，在战场上大显身手。

众所周知，这场伟大的战役，也造成了一个巨大的遗憾——战役总指挥何应钦为一己之私，在即将全歼日寇的关键时刻，命令王耀武给日军留下一条出路，以便尽快结束战斗，好向国民党第六次全会汇报。

王耀武命令邱维达执行，素来儒雅的邱维达一反常态，抗命不从，坚决不向部队下达停火命令。何应钦最终是命令别的部队执行。

我家乡的县份，诞生了52位共和国将军，也涌现了89位民国抗日将军，邱维达是其中一位，他的名字与这座英雄山同在。

我的老家，与雪峰山一样，在风起云涌的历史舞台上，书写着豪迈的楚风诗篇。

豪迈的篇章远矣，好在豪气仍在雪峰山间回荡，让人感到楚风仍在。

在湘楚大地上古典建筑几近灭迹的时候，雪峰山腹地还完好地保存着大批古民居建筑群，烟瓦、茅草、竹篱、木梁、回廊、阁楼、吊脚楼、石坎……

地道的本地建材，经相传久远的本地手艺人精心摆弄，依山傍势，于林海蓝天下，构造成一片片形态各异、错落有致、高低不一、曲折迂回的建筑群，俨如天然生长的竹笋和林木，毫无设计性却又是无可挑剔的合理，适用，美观，妙趣天成。

生于山野，立于山野，野性十足，豪气盎然，令无数建筑设计师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这些散落在山洼壑谷间的建筑群中，至今还完好地保留着很多足够凝聚人心的祠堂，抗战时期能够一呼百应的宗祠文化，并未陈腐过时。

屋不倒，祠未朽，人还在，山高人为峰，此乃英雄山之灵魂也。

英雄山的怀抱里，居住着花瑶、苗族、土家族、汉族等等众多民族，共生共荣，心无间隙，胸襟广阔，是为豪迈。

无论何方宾客来到英雄山，花瑶的栏门酒是要喝的。餐席必有瑶歌伴随，腊肉必会切得巴掌大块，酒是碗装，这里看不起容不下小家子气的酒杯。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仅仅是《水浒传》中场面的写照。

待花瑶姑娘的歌声响起，就是世间最豪迈的饭局开始了，你就感觉到你是在英雄山里坐稳了。几场酒与歌饮下来，你就体验到了这架大山当年为什么会英雄。

想当年，英雄山热血沸腾，浩气千里。经数十年风雨磨砺，老暮难免，眼见得古寨横秋，宗祠蒙尘，草没山道，歌酒稀落。

幸今有各级政府联手社会贤达，竭力重塑雪峰容颜，如今已是大道直插云端，古村寨旧貌换新颜，远行山人重回故里。

领衔人物陈黎明，降生于雪峰野岭，深得梅山文化滋养，勤勉努力，成年后出人头地，积累了些钱米，今悉数搬回故乡，专注于力挽众古村寨于濒危，扶宗祠再登辉煌，更是沉浸于唤醒古楚巫傩文化而乐此不疲。

外人上山设若要找陈总，也易，见哪里一堆穿着艳丽的花瑶姑娘歌声响起，内中必掺有一条大汉，眯着双眼，满脸喜悦，打着类似指挥的手势，和着女声高唱者，即是。

英雄山之豪迈再现，即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