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三年后,敬一丹依然是那一头标志性的利落短发。 她腰背笔挺,面容素净,灰色外套,搭配着一个挺括立领,脚步轻盈,走路无声,一举一动都透着 ' 克制 '。' 我的那种自我约束,很大程度来自于没有安全感。' 她的 ' 坦诚 ' 让人微微一震。 ' 因为从 13 岁开始,父母长期不在家,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这种时候我就不由自主会有一些对自己的约束,因为生怕自己做不好,所以变得非常谨慎。' 或许,极少人知道,白岩松口中的 ' 敬大姐 ',焦点访谈里极具 ' 亲和力 '' 分寸感 ' 的主持人敬一丹,却是内心缺乏安全感的人。 28 岁考研究生,33 岁离开高校进入央视,41 岁成为《焦点访谈》主持人,' 这一系列人生的抉择是对‘不安全感’的一种回应么?' 我问。' 是吧,经常会考虑到未来,好像考虑未来比考虑今天更多,从小就这样,有忧虑感。' 她说。 2015 年 4 月 27 日,敬一丹 60 岁生日,陪伴《焦点访谈》20 年的她录制了最后一期节目,便正式进入了 ' 退休 ' 时间,有网友说 ' 一个时代结束了 '。但在 ' 退休 ' 后的三年里,她相继出版了《我遇见你》《我:末代工农兵学员》《那年那信》。最近出版的《那年那信》浓缩了敬一丹家中 1700 多封信,从 1950 年的情书、1977 年恢复高考到 2018 年母亲变身 ' 微信控 ',一个小家跨越 68 年的信,成为时代的一个样本和切片。敬一丹说:' 我特别看重这种文本,这个文本对那个年代的记录是非常真实的,你写信的时候没有想到发表,都是家人之间的交流,但走过这么长时间,再回头看就特别真实感性地记录了一个时代,所以,这信是我家的,那年是大家的。' ' 那一年,那一天,我一下子长大了 ' 采访在 11 月 25 日,巧合的是,这正是敬一丹发生重大人生转折的日子。 50 年前的 11 月 25 日,' 那一年,那一天,我一下子长大了 '。 那一年,敬一丹 13 岁,是她上中学报到的日子,但父母在遥远的干校、学习班接受改造。 她满怀期待地走到哈尔滨第四十四中学门口,却看到一纸通知:新生报到时间推迟一周。当她回到家,发现妈妈的同事正在搜查翻腾家。 搜查完了,他们走了,' 我对着年迈的姥爷和幼小的弟弟发愣。姥爷受了惊,从此落下不可控制的摇头的毛病,弟弟浑然不知家里的变故 '。 敬一丹便开始写信,写给北安的妈妈、呼兰的爸爸、密山的姐姐、福州的大姑、北京的三叔、鹤岗的三姨、齐齐哈尔的老姨,都是问一句,' 家里今天被搜查了,这是为什么?'' 我独自走向邮局,路边的树上,黑色的枝丫在寒风中抖动。中山路上那小小的邮局在测量学校和公安厅之间,绿色的圆形邮筒冰冷冰冷的。' 这个场景画在了今天《那年那信》的书封上。' 很多事可以忘掉,但是这种一天长大的经历我是不想忘掉的。因为这一天我经历了生活中的突变,家庭中的突变,然后我就一天长大,好像我是匆匆告别了自己孩子的状态。这对我的影响是什么呢?我可能会对有痛感的事情更敏感,其实我确实是没有安全感的。' 在 2018 年 1 月,敬一丹写给女儿晴晴的信中说道:' 在那动荡的日子里,我匆匆地和童年、少年告别。那一天给我的生命注入了一种过去没有过的东西。我再没了纯粹的快乐和轻松,我失去了成长中的安全感,我总免不了为明天担忧,在各种感觉里更容易感受沉重和痛苦。好在,你的生命里,没有那一天。' 成长的节点与国家转变的节点,恰在同一个时刻 父母不在身边,敬一丹很早就开始 ' 管家 '。 1968 年秋天,准备过冬,她写给妈妈的信说:' 分秋菜的统计表已经填好了,买 400 斤土豆、500 斤山东菜、100 斤本地菜、100 斤萝卜、100 斤大葱和 50 斤青萝卜 ……' 13 岁的她发愁怎么让两个弟弟干干净净出门,特别是小弟。' 一点儿也不听话,一天弄得埋埋汰汰,自己不洗脸,不洗手。别人给他洗,他还打别人。' 这是 1968 年 9 月 20 日,她写给母亲的信。 到了上大学,敬一丹成了班里的支部书记,' 本来就习惯自我克制和自我约束,这就要更克制、更约束了 '。 她穿着妈妈给的警服,梳着短发,走在校园里,目不斜视,艺术专业的男生一遇见她就唱:' 数九那个寒天下大雪 …… 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 ……' ' 嗯?哦,是歌剧《刘胡兰》,我明白了,这是我在同学眼中的模样?' 班主任老师找到她说:' 小敬啊,你注意没有,你们班小董同学在谈恋爱呀!在校期间不能谈恋爱。' 敬一丹先是惊讶,然后直截了当地对小董说:' 陆老师让我跟你谈谈,在校期间不能谈恋爱。' 在她 23 岁生日那天,她收到爸爸写给她的信:' 最近,看了《人民文学》第 11 期的一篇小说《班主任》,不知你看过没有。' 敬一丹找来一看,刘心武笔下有一个细节:学农归途,谢惠敏(文中人物)突然发现有个男生手里转动着个麦穗,她不禁又惊又气地跑过去批评说:' 你怎么能带走贫下中农的麦子?给我!得送回去!' ' 看到这儿,我心一动,我也会这样啊!' 敬一丹说。 团支部过组织生活时有人打瞌睡,老师建议说:' 为什么老是念报纸呢?下回搞一次爬山比赛不成吗?' 谢惠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圆了双眼说:' 爬山,那叫什么组织生活?我们读的是批宋江的文章啊 ……' ' 我又想,我也会这样啊!我被深深地触动了,我怎么那么像谢惠敏?' 今天敬一丹回忆起来感慨:' 我那个时候就像谢惠敏一样,挺单纯,也挺正直,但是缺少一些自己的思考,盲目相信一切在报纸上印出来的东西。但我看到这篇小说以后,我就好像一下子受到了一种冲击,一下子让我清醒!那时候已经 23 岁了,我才认识到我要更多地以自己的目光,以自己的思考来面对这个世界。' 不久后迎来了真理标准大讨论,1978 年也是敬一丹走出校门的一年,也是改革开放元年。' 原来的我,很自我约束很缺少独立思考开始发生了改变,我正好在那时有了更多的自信。一个人成长的节点与一个国家转变的节点,恰好在同一个时刻。' 我不那么主动,但会非常用力用心做好 ' 我自己的性情也从那时起发生了一些改变。妈妈说,我从小就是温和的,长大也都是听话的,上大学以后就变得不听话,就变得爱质疑、爱较真、爱理论。' 敬一丹说。 1988 年,33 岁的敬一丹正式入职央视,她在新成立的经济部里做的第一期节目叫《海关积压物资,无人认领》。' 当时还没有舆论监督这个词,就叫批评性报道。那组报道,是以我写的一篇言论做结尾的,请了赵忠祥来播。那是我第一次作为一个记者、编辑和评论撰稿者,看一个播音员播我的作品。' 从《质量万里行》《经济半小时》到《焦点访谈》,特别是主持了 20 年《焦点访谈》,她的名字已经与这档中国极具深度和监督性的电视栏目联系在一起。在《质量万里行》中,敬一丹初次感觉到舆论监督的力量,' 当时我就想,这就是一个记者最应该做的事情,让我特别有职业感 '。 ' 其实,之前的不会独立思考是时代打下的烙印,但后来进入记者这一行,我的环境要求我更多独立观察和思考,慢慢发现一个事情可能有多种可能性,慢慢将独立思考变成了一种职业自觉,后来就变成了大家在镜头里看到的我的模样。' 然而,从业生涯中的一系列选择和转变,敬一丹却坦诚这一切并非 ' 主动 ' 的结果。 ' 比方说办《一丹话题》,这是国家电视台第一个以主持人名字冠名的栏目。当我们头儿跟我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我甚至很意外,我们还可以用个人的名字冠名吗?我并不是一个特别积极,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但是当头儿说,希望你办这样一个节目,并且说你适合办言论节目,我就慢慢的好像又一次自我认识了。' 此后,《焦点访谈》筹备,制片人孙玉胜邀敬一丹加入。' 舆论监督这几个词对我太有吸引力了,太有力量了,我就顺应了,又去了,其实几次都是这样。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属于那种能创造的人,但是我基本上还算是一个能顺应的。' A 型血的敬一丹说自己有一个 ' 特质 ',' 我不是那么主动,但我只要看到这是适合的,然后和我内心是契合的,我就会在这条路上走 '。所以,我不是一个特别主动变化的人,相对来说还有保守和传统的一面,其实这可能还是我的主调 '。 1700 封信,不可替代的精神留存 于是,在一档监督节目中,我们看见的是一个有 ' 亲和力 ' 和有 ' 分寸感 ' 的主持人。 甚至,在最开始主持《焦点访谈》时,领导给出的点评都是 ' 太没有锐气了 '' 有点温 '。在《焦点访谈》锋芒毕露的那个年代,' 温 ' 是一种很大的批评。 白岩松说:' 敬大姐的心很软,即使是批评性的报道她也是商量性的口吻,而在采访需要提一些尖锐性问题时,敬大姐总是狠不下心来,这使得敬大姐在我们这个经常流露出‘尖酸刻薄’的团队中多少显得有点与众不同。' ' 其实,不光有温的一面,也有很沉的一面,偶尔也有锐的一面。《焦点访谈》是职业要求,我需要保持一种平衡,这方面我也受到我妈妈的影响。' 敬一丹说,' 我妈妈是做公安工作的,我做焦点访谈会面对阴暗面,有时候我会拍案而起,愤怒!然后我妈妈就会说,‘这么大的一个世界,什么事都可能有,有这一面,也有那一面’,她就给了我一种看世界的方法。如果没有这样一种平衡的目光,我觉得在职业道路上也不一定能走多远。' 母亲不仅给了敬一丹 ' 看世界的方法 ',还给她留下了精神的港湾。在《那年那信》的扉页上,敬一丹写下一行字,' 献给,亲爱的妈妈爸爸 ',她似乎一反惯常 ' 爸爸妈妈 ' 的叫法,将 ' 妈妈 ' 排在了前面。' 好像我从小写信就习惯写妈妈爸爸,我妈妈是特别喜欢用信交流的,另外这些信也是以我妈妈为主留存和整理的,所以我想首先向我妈妈致敬。' ' 妈妈好像天生特别喜欢留存一切有字的东西,比如她结婚那天的日历,我们家四个孩子出生的日历,我们小的时候的成绩册操行评语都留着,那就更不要说信了。我们从小的时候附在爸爸妈妈信的最后写的几个字,在她看来都是特别珍贵的。更可贵的是,我妈妈在退休以后,还把这些信做了一个整理,当她把整理的这些信给我们四个孩子的时候,我们都特别震惊,让我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曾经的过往,我们真觉得我妈妈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给我们留下的是不可替代的一种宝贵的精神留存。' 如果从头翻阅这一封封书信,几乎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个中国家庭在过去 68 年中,随时代浮沉,一步步走过的历程。1951 年,敬一丹父母的情书中,以 ' 热烈友情 ' 之名开启恋情;1962 年,妈妈给爸爸的信里说,' 人吃的粮食都没有了 ';1968 年,敬一丹给父母的信说,' 家里今天被搜查了,这是为什么?'1977 年,敬一丹弟弟的信里说,' 今天,我很激动,因为正式报了名,上大学 ……' 时间正在过去,写信的人还在继续。2018 年已接近尾声,当我问敬一丹 2018 年最深刻的一件事时,她说:' 我觉得我做得最有价值的事就是写出了《那年那信》这本书,向我爸爸妈妈致敬,并为那段历史做了一个记录。这信是我家的,那年是大家的。' 对话 远方的孩子回家看到的父母都是 ' 婚纱照 ' 潇湘晨报:《那年那信》中提到了一个词 ' 色难 ',孔子对学生说,孝敬父母什么最难,是 ' 色难 ',和颜悦色最难。你说自己也是直到中年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敬一丹:是的,我之所以写这个章节,就是因为我没做到,而我看到我调皮的小弟弟做到了,他真的是大孝。他不但孝,而且顺。我也能做到孝,但是我不一定能做到顺,有时候特别爱跟我妈理论。我妈妈说,' 哎呀,你就别跟我争了 ',然后我还跟我妈说,' 因为我没有觉得你老,我才跟你争 '。后来,我明白了,为什么我弟弟会做到那种大孝呢?在他眼里,我妈妈已经老了。他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他看到了我妈妈的老。我不常回家,回家的时候看到的都是我妈振作精神的样子。用我妈妈的话说,远方的孩子回来看到的爸妈那都是 ' 婚纱照 ',而在她身边的孩子看到的爸妈是 ' 生活照 '。我妈妈说这句话特别触动我。所以,小弟是看到妈妈正在老去,所以他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和老去的父母沟通和交流,其实这也是一个学问。 撰文 / 潇湘晨报记者赵颖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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