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我冒着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1)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2)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3)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33)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34)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35)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1)既然:这里是已然的意思。 (2)阴晦(huì):阴沉昏暗。 (3)萧索:荒凉、冷落的意思。 (4)影像:这里是印象的意思。 (5)心绪:心情。 (6)聚族而居:同族各家聚在一处居住。 (7)谋食:谋生。 (8)寓所:寄居的房子。 (9)猹(chá):作者1929年5月4日给舒新城的信中说:“‘猹’字是我据乡下人所说的声音,生造出来的……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獾罢。” (10)大祭祀的值年:大祭祀,指旧社会大家族全族对祖先的祭典。值年,大家族分若干房,每年由各房轮流主持祭祀活动,轮到的叫“值年”。 (11)五行(xíng)缺土:五行,即金木水火土。旧时迷信说法:人的生辰八字要五行俱全,才吉利;五行缺土,不吉利,补救的办法是,用土或土字作偏旁的字取名。 (12)弶(jiàng):一种捉鸟或鼠的简单装置。 (13)检:同“捡”,拾取。 (14)鬼见怕:和下文的“观音手”都是小贝壳的名称。旧时浙江沿海的人把这种小贝壳用线串在一起,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脚踝上,说是可以“避邪”。这类名称就是根据“避邪”的意思取的。 (15)獾(huān)猪:即猪獾,头长嘴尖,样子像猪,喜在夜间活动,损坏庄稼。 (16)如许:这么些。 (17)潮汛(xùn):定期上涨的潮水。 (18)苏生:苏醒,重现。 (19)髀(bì):大腿外面靠上的部位。 (20)愕(è)然:吃惊的样子。 (21)西施:春秋时越国一个美女的名字,后来用作美女的代称。 (22)鄙夷:看不起。 (23)嗤(chī)笑:讥笑。 (24)拿破仑(1769—1821):即拿破仑·波拿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军事家、政治家。一七九九年担任共和国执政。一八〇四年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自称拿破仑一世。 (25)华盛顿(1732—1799):即乔治·华盛顿,曾领导美国的独立战争,历时八年,打败英国殖民主义者,取得了独立,当选为美国第一任总统。 (26)道台:”道“是清朝地方行政区划名,长官称为”道台“。文中”放了道台“,即做了大官的意思。 (27)八抬的大轿:八个人抬的大轿。 (28)吓(hè):感叹词。 (29)瑟索:即瑟缩,身体因寒冷、受惊等而蜷缩或兼抖动。 (30)黛:青黑色。 (31)惘(wǎng)然:心里好像失去了什么的样子。 (32)高底:从前裹脚女人的鞋往往装上木质的高底。 (33)隔膜:彼此思想感情不相通。 (34)展转:这里形容生活不安定,到处奔波。 (35)恣睢(zìsuī):放纵,放任。 辛亥革命后,封建王朝的专制政权是被推翻了,但是代之而起的是地主阶级的军阀官僚的统治。帝国主义不但操纵了中国的财政和经济命脉,而且操纵了中国的政治和军事力量。由于这双重的压迫,中国的广大人民,特别是中国的农民,日益贫困化,他们过着饥寒交迫和毫无政治权利的生活。 作者于1919年回故乡期间,耳闻目睹了中国农村疮痍累累的残酷现实,加之在这个风雨飘摇的社会中求索了三十余年的生活体验,于是写出了这篇悲凉沉郁但又不失希望的小说。 作者鲁迅于1898年第一次离开老家绍兴,“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呐喊)自序》)。1919年12月,最后一次回故乡绍兴接他的母亲等人来北京居住。从《鲁迅日记》中可以了解这次回乡的经过:1919年9月,鲁迅卖掉了绍兴的老屋,添了些钱,买了北京西城新街口附近八道弯宅第。11月修葺完毕,21日“上午与二弟眷属俱移入八道弯宅”。26日鲁迅“上书请归省”。12月1日,由北京动身回老家,4日晚“抵绍兴城,即乘轿回家”,在家乡处理搬迁事务,大约住了二十来天。12月24日“下午以舟二艘奉母偕三弟及眷属携行李发绍兴”。29日中午抵达北京,“下午俱到家”。往返大约29天。《故乡》的故事情节便是根据这段生活经历演绎而来。不过这只是触发故事的一点,而作品真正反映的却是更为广阔深邃的社会背景。 《故乡》创作于1921年1月,最初发表于《新青年》杂志第九卷第一号,后来由作者编入小说集《呐喊》。 小说写“我”“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通过自己在故乡的所见所闻表达了离乡多年后重新回乡的一番物是人非的感慨。小说一开始所极力渲染的那种悲凉的气氛,是为后面的感慨作渲染和铺垫:“时候既然是深冬……没有一些活气。”这也正是“我”此次回乡的悲凉心境的反映。作者忍不住怀疑“这可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旋即转入对故乡的回忆:“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又恍然意识到,“故乡本也如此”,只不过是“我”的心境变化而已,“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来就没什么好心绪”。这“心境的变化”表明了“我”在经过了二十多年的离本乡、“走异路,逃异地”,到现代都市“寻求别样的人们”这一段隐藏在小说背后的曲折经历之后,却仍然在为生活而“辛苦辗转”的失落和悲哀,而这一切正是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普遍困惑和迷茫。带着这样的心绪,“我”回到了久别的故乡,心中自然感到了无限的凄凉。在这个意义上,“回乡”也正是“寻梦”,从而带有了一层形而上的人生况昧,表达了一个出走异乡的现代文明人对于故乡的眷恋,一种难以割舍的乡土情怀。 然而“我”又是带着失望与悲凉离开故乡而再度远走的,因为这故乡已不能带给“我”所需的慰藉和满足,小说因此而蒙上了一层浓郁的悲雾,如茅盾所言:“悲哀那人与人之间的不了解,隔膜。”这“隔膜”具体体现在“我”与闰土的身上。小说写到“我”在听到母亲提到闰土时,脑子忽然闪出了一幅“神异的图画”,“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深蓝的天空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这图画正是“我”记忆中的美好童年的幻影;而“我”的这次回乡,一半也是想要寻回那已经逝去的美好回忆,然而并不能,因为那“时时记得的故乡”不过是“心象世界里的幻影”而已,那一幅美丽的神异的画面,其实是“我”幼年时凭着一颗童稚的心,根据闰土的描述而幻想出来的梦罢了,“我”只是如“我”往常的朋友们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可以说,闰土的出现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尽的欢乐,——虽然“我”也一直未能亲身体会到闰土所讲的装谅捉小鸟雀、海边拾贝壳和瓜田刺猹的乐趣,这些欢乐的记忆只在“我”脑中蕴藏、发酵,加上农村淳朴的乡情,最后汇结成了那一幅神异的美妙的图画。也就是说,那美妙的“故乡”从未在现实中真正地存在过,所谓的“我”所记得的“好得多了”的故乡也只是永远地存在于童年时光的美好回忆中,——真正有过的,不过是“我”所幻化的故乡的美妙而已。因此要“我”“记起它的美丽,说出它的佳处来”,“我”就“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那么所谓的“寻梦”,也只是一种充满渴望的幻象而已,一个永远悬置而不可到达的梦境。这是在小说一开始就已潜藏的一个困扰现代人的悲哀——精神家园的失落。小说从“还乡”到再次“出走”,真切地记录了现代知识分子在乡土情结与现代性渴望之间纠缠难开的心路历程。 二十多年后“我”见到闰土的隔膜,正是“我”对故乡美好梦幻的破灭。茅盾将这“隔膜”归咎于“历史遗传的阶级观念”,这是从社会学来看待的。闰土见到“我”时,分明叫出的那一声“老爷”,让“我”感到了我们之间已经隔着的一层“可悲的厚障壁”。母亲听了后说:“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闰土却说:“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而这“规矩”,便正是从祖祖辈辈“历史遗传”下来的尊卑有序的等级观念,亦即封建宗法制的儒家主流文化的体现。而闰土叫水生“给老爷磕头”,将这等级观念继续遗传下去,这种麻木和不自觉感到了窒息般的心酸。从某种角度来看,乡村社会的人们带着一种既势利又羡慕的眼光打量衣锦还乡者,而回归者却永远是怀着一种浓郁的乡土情结来期待故乡的温情。这种心理的错位即是另一种“隔膜”,是出走还乡的现代人普遍遭遇到的难以磨灭的情感伤痛。这样看来,“我”与“闰土”之间的“隔膜”,其实已深入到现代人的普遍性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之中了;而且,“我”的离乡寻梦,追求现代文明的一种“飞向远方、高空”的生活和理想追求,和闰土的坚守故土安于现状的一辈辈扎根大地“生于斯死于斯”的传统农民保守的生活和生命观念之间,犹如两条相交的线条,从过去到未来,向着巨大的时空方向无限地背离;而这种背离也并不因我们从小想要“一气”的亲密而有所改变,正是残酷的生活(或者说是命运)将人们推向了不同的人生轨道,并越走越远。或许在现代人的生存体验中,他们渴望超越这种社会既定阶层,不论是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无论他们在外面的世界闯荡得如何成功或失败,他们都不想在故乡这一特定的空间遭遇这种“隔膜”与背离。但他们却无法改变这一点,就像鲁迅无法让闰土一如既往地接受自己一样;因而不免有着深沉的压抑和悲哀。这种悲哀又在“我们”的后代,水生和宏儿身上继续延续;两个孩子一方面让我们看到了“我”与闰土的昨天,另一方面也留下了无尽的内心纠结和困惑:是不是水生和宏儿将来也会如今日的“我”和闰土一样地隔膜起来,还是他们真的会有更好的生活。整篇小说几乎在阐释这样一个富有意味的“绝望的轮回”。 全文可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1~5段)描写了故乡的萧条景象和作者见到故乡的复杂心情,并交代了“我”回故乡的目的。 第二部分(6~77段)写“我”回故乡的见闻与感受。第二部分又分四层,第一层次(从“第二日清晨”到“收不起钱来”)写老屋的寂寥,更使“我”沉浸在深深的悲凉之中;还写与母亲商定搬家的事情。第二层次(从“你休息一两天”到“我得去看看”)写“我”回忆与少年闰土的友情。在这一层次中,作者首先介绍了当时“我”家与闰土家的情况:“我”家的家境不错,“我”是一个少爷;闰土家境虽然不算好,但也还算过得去,“颈上套着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说明闰土的家境还可以,也可以看出当时帝国主义的势力还没有来得及渗透到中国的农村。接着作者写到自己与闰土相交的几件事,并且和闰土建立了深厚的友情。第三层次(从“母亲站起身”到“出去了”)写作者见到了“圆规”杨二嫂。杨二嫂本来被称作“豆腐西施”,但现在在作者的眼中,她已经成了一个自私、刻薄、尖酸、爱占小便宜的小市民的代表。“我”从她的外貌、语言、动作等方面刻画了这样一个人物。第四层次(从“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到“已经一扫而空了”),写“我”见到了中年闰土。 第三部分(78~88段)写“我”怀着深深的失望与痛苦的心情离开故乡,但“我”并不因此消沉、悲观,而是寄希望于未来和下一代。第三部分又分两层,第一层次(从“我们的船向前走”到“竟也跑得这样快”),写“我”及家人乘船离开故乡,其中插叙了杨二嫂的细节。第二层次(从“老屋离我愈远了’’到全文结束),写“我”坐在船上远离故乡时的感受。 氛围描写 这篇小说中有两种氛围,一种是沉重、灰暗的,一种是轻灵、欢悦的(前者如开头和靠近结尾的景物描写,后者如写到闰土在月下的西瓜地里的情景),这两种氛围仿佛明暗两种光同时投射到一个物体的两面,给人一种复杂、丰富而美好的体验和感染。 对比艺术 这篇小说通篇采用对比的艺术手法,主要体现在人物形象的塑造、结构的安排上。首先, 人物形象自身形成鲜明对比。其次,形象与形象之间也形成了鲜明对比, 闰土和杨二嫂, 在思想性格和生活作风上就有鲜明对比。再次,小说在结构上,前后形成鲜明对比。 《故乡》通篇采用了对比艺术, 但并不简单的生硬拼凑,而是把人物刻画同景物描写巧妙的穿插、溶汇在一起,使整个作品构成一幅色调十分和谐、鲜明的图画,蕴含深沉,意味隽永。小说的对比艺术主要有三个特点。首先,《故乡》的对比是用纯一色的白描手法来体现的。作者的语言精确朴素, 不加任何雕琢, 运用白描手法,再现了“ 我” 回故乡,同亲友邻居各类人物相处的生活场面,揭示了生活变故和人事变故。其次,《故乡》的艺术对比中, 渗透着浓郁的诗情。作者对故乡、对劳动人民的真挚的热爱,都熔铸在作品里。再次,《故乡》的艺术对比里, 蕴藏着深沉的人生哲理。 学完,记得签到哦! 【组队对抗惰性,一起坚持学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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