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路遥 ——路遥作品重读 文/龙云 作家的淡忘以及作品的淡忘已经构成九十年代文学的“一道冷风景”,还有几个新出作家能够逸出文学圈外被读者反复嘴嚼铭记在怀呢?答案是,几乎没有。是文学远离了读者,还是读者远离了文学?应该说,不是。人们照样在读文学,在读已经读过的“依然神圣”的那些值得读的作家的作品,或许这就是现在读者的共同审美期待,这其中就包括了被多少家报刊反复调查获得的畅销作家榜上赫然前列的路遥和近年来反复印行的各种版本的《路遥文集》、《路遥中短篇小说选》、《平凡的世界》以及连带出现的大面积的路遥作品盗版书。 回到路遥——是我们无可回避的事实,重读路遥——是我们破译读者只所以“耿耿于怀”于路遥的真正谜底。 一、英雄主义的情结 路遥是个硬汉子,这是文坛上普遍认可的不争事实,将这种硬汉子精神植入小说,把作家的“自我”放大,就成为一种英雄主义情结。 检索路遥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形象,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成为硬汉子模型。《惊心动魄的一幕》里的县委书记马延雄在文化革命两派纷争的局面中,面对造反派的行刑逼供和无理要求(要求为那些犯有严重错误的现行造反派们翻案平反)时,他“就是把我的头割了,我也不会答应他们的”。最后终于宁折不弯,死在造反派的“翻毛皮鞋”之下。《人生》中的高加林夜晚进城拉粪受到副食公司乘凉女人的抢白时,他恨不得将两桶茅粪泼于这个看似干净但心地却肮脏的女人身上。《在困难的日子里》的马建强在饥饿折磨得“连路都走不利索”的状态下面对阔少同学专意递过来的“他啃了一口的一个混合面馒头”时,“沉默地接过这块肮脏的施舍品把它远远地甩在了一个臭水坑里”。《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在听到泼赖师兄践踏他和师母圣洁关系的猥亵话时,“一种无言的愤怒使他掼下铁锹,走过去几拳就把那个不穿裤子的家伙打倒在了煤堆里”。 硬汉子是一种性格,是面对困难不屈不挠的拼搏和奋争,尤其是对自身命运的抵抗。英雄主义是从硬汉子性格上生长起来的,深沉刚毅几乎是路遥作品男主人公的共性,他们像坚实坦荡的黄土高原一样,用坚硬的脊梁承载起了一个民族的繁衍壮大。也许是贫瘠沉雄的黄土丘陵造就了路遥作品中的一批硬汉子,这种与险恶大自然反复较量过程中逐渐培育起来的性格底质在无数代人的复制中被凝冻成“集体记忆”,刻骨铭心地烙印在每一个男子汉的脸上。路遥是一个作家,一个知识分子,但他血液里流的依然是黄土高原孕育的硬度指数超高的胆质汁液体,他的思想倾向性不自觉地在作品男主人公身上得到呈现,换句话说,是路遥对他自身性格在作品里不自觉地“放大植入”。 当然,硬汉子并不等于英雄主义,但硬汉子无疑是英雄主义的历史生长点。英雄主义是个比较宽泛的概念,在性别上不仅只包括男性也包括女性,而且英雄主义强调的更多的是对于某种辉煌事业的奋斗直至献身,带有理想主义色彩。路遥在回答陕西人民广播电台记者采访时说道,“想想战争年代,那时候男女青年有什么物质的享受?但他们那么年轻,有的人在二十来岁就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们为一种理想,为一种精神,而使青春激荡,这种活法是非常令人激动和兴奋的。”路遥的这种看法体现在作品里就是主人公对事业的直执追求。高加林一心想走出大山折皱并非单纯地为了跳出农门,主要的还是对自身价值实现的苦苦追索。孙少平拒绝了妹妹以及妹妹男朋友将他从煤矿调到省城的好意,执意选择了曾留下痛苦留下遗憾也留下辉煌的偏僻煤矿,从一定意义上说,自身价值的实现或许比不上省城,但从生命意义的实现上却是真正的英雄主义理想主义。有时,英雄主义更多是悲剧结局的,孙少安在振兴家庭振兴村子开发经济扶持教育上成功了,但失去的是伴随他支持他甚至是他连体生命的妻子。马延雄为了说服在狂热年代热昏了头脑的造反,为了坚持自己一生建立起来的真诚信仰,不惜置自身的生命于那次狂热的“洪流”之中。路遥没有去迁就,没有为了一个生命的延续而去故意地在硬汉子身上掺兑水分让绵性柔性生长,宁可让玉碎而不惜瓦全。而且,这已经内化为路遥创作中的永恒“情结”,即使想规避也规避不了。 从作家到作品,从作品到作家,这种硬汉子精神逐渐扩展为一种英雄主义情结凝固在路遥的性格里,使路遥也成了英雄主义的典型。路遥在谈到文学创作时曾说到,“首先要有坚强的性格,一个软弱的人不能胜任这个长期艰苦的劳动。性格的坚定是建立在信仰的坚定这个基础上的,一个人要是对社会事业等方面没有正确的认识和坚定的信仰,也就不可能具有性格的坚定性”(《作家的劳动》)。路遥对文学的执著奋斗和作品中主人公的奋斗是同一的。正象一位记者在路遥去世后用“悲剧的辉煌”总结路遥的一生那样,文学成功的辉煌和为文学付出生命代价的悲剧命定地交织在一起,成了英雄主义的最好注脚。 近些年来,人们曾反复呼唤“英雄主义”,面对玩世不恭的痞子和“一地鸡毛”的琐屑,人们总觉得文学掺夹的水分太多,缺少了“硬”度,这也是路遥作品一再畅销不衰的不可忽略的原因。 (路遥与吴天明) 二、交叉地带的开掘 我们现在是“盖棺论定”地评价路遥,好处在于,他的作品永远画上了句号,特别是作品所框定的区域已经成为永恒,这个“永恒”就是“交叉地带”。这是路遥的发明,自他发明后,他就专注地耕耘在这块土地上直到生命的终结。在这之前或之后,还很少有作家象他这样专情于一块地域,亦可谓“前无古人”了。 路遥为什么要选择这块特殊的地域呢?路遥在他的自传里曾写道,“我的作品的题材范围,大都是我称之谓‘城乡交叉地带’的生活。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五光十色的世界。无疑,起初我在表现这个领域的生活时,并没有充分理性地认识到它在我们整个社会生活中所具有的深刻而巨大的意义,而是通常所说的,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后来只是由于在同一块土地上的反复耕耘,才逐渐对这块生活的土壤有了一些较深层次的理解。”这话说得非常真实,当初在他走上创作道路时,他并没有想到他将为中国当代文学史创造一个“城乡交叉地带”的题材名词,他只是调动他最熟悉的生活记忆走进这块地带的,深入进去后,他才感觉这块土地蕴藏的丰富和文化的强力渗透,于是就去“开掘”。从最早的《青松与小红花》、《匆匆过客》,到后来的《在困难的日子里》、《黄叶在秋风中飘落》,直至《平凡的世界》,题材范围几乎一直很固定,大到省城小到乡村,中间是县城和专署所在地。这等于自己给自己划了个圈,圆心在县城的定点上,半径是乡村和省城,路遥就在这个圆圈中或作直线运动或作曲线运动。作茧自缚,是比喻自己给自己设置了陷井无以自拨,但甘心情愿的作茧自缚是积聚能量再图发展的反弹力,只有横下心作茧才能变成蝶展翅振飞,若果没有作茧时的蜷曲委屈就没有变蛾后的翻飞游刃。可以这样认为,路遥最开始走进“交叉地带”是不自觉的,到后来不走出“交叉地带”是自觉的有意的,他要在这块熟稔的土地上反复开掘深挖出亿万期年来积淀下的文化记忆,要让不同的人物在这块相同的土地上敷演出不同的人生故事来。 路遥小说中人物活动的背景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从《在困难的日子里》的马家圪崂、《人生》中的高家村,到《黄叶在秋风中飘落》里的高庙村,再到《平凡的世界》中的双水村、田家圪崂,虽然村名几经更换,但实质上没有区别,而且在大部分读者眼里,几乎都是一个村子,只是时间不同,出现的人物也就不同罢了。可以看出,路遥的情感脐带始终系在生他养他的这个小山村里,由于钟爱,他希望小山村的年青人走出山坳到外面闯一片自己的世界,于是就有人物延展的县城、专署所在地、省城。可以说,交叉地带的出发点在小山村,落脚点也中小山村,县城、专署所在地、省城只是小山村的附庸,没了小山村,县城、专署所在地、省城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路遥只所以选择小山村,是他始终不想放弃小山村,作品中,他对小山村的人物始终怀有偏袒之心,我们可以看出,在小山村内部的人际关系中他的情感倾向是在那些世代为农儿女读书上进的人物身上,但一旦小山村的村民和外部人物发生龊龌,路遥的情感倾向立刻转向小山村。在路遥的情感世界里,小山村永远是轴心,县城、专署所在地、省城,都是轴线上的点,是完全为了小山村的人物设构的,这大概就是路遥永远走不出“交叉地带”的心理动因。 三、现实主义的一如既往 打开《路遥文集》,阅读他的每一篇作品,无一例外地都是现实主义创作的方法的产物。尤其到后期,也即创作《平凡的世界》那些年月,正是西方各种创作流派在中国文坛轮番轰炸的时代,现实主义几乎被视为过期垃圾等待清理的命运,路遥就象最后一个灯塔看守人一样坚守着最后的“保垒”。那是需要勇气和毅力的,在很多作家眼里,玩新招意味着观念的新颖思想的超前也就意味着创作的前卫,那些始终还坚守现实主义创作的作家是“十七年”那帮象陈登科、高玉宝等只有生活不懂艺术的“草台班”们的无可奈何的选择,无疑,当时的路遥也被划为其中之列。 路遥就是在顶住各种压力的状态下坚守他的现实主义的。 从路遥的性格基质看,他是属于那种认定一条道即使头撞南墙也会坚定走下去的人,他并不是不懂现代主义,在《平凡的世界》创作之前,他系统地阅读了一百部中外名著,其中就有很多现代派作品,但他根据自己的创作路子,分析所写作品的社会内涵,最后决定还是用现实主义操作。正象他当时谈的,“我同时意识到,这种冥顽不识时务的态度,只能在中国当前的文学运动中陷入孤立境地,但我对此有充分的精神准备。孤立有时候不会让人变得软弱,甚至可以使人的精神更强大,更振奋。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挑战。”路遥的性格里,挑战意识是十分强烈的,他始终不向命运低头,始终不会顺从流俗。当然,这种不顺从流俗是在分析了大量的文学现象以后的清醒选择而不是盲目地自我认同。“如果认真考察一下,现实主义在我国当代文学中是不是已经发展到类似十九世纪俄国和法国现实主义文学那样伟大的程度,以致我们必须重新寻找新的前进途径?实际上,现实主义文学在反映我国当代社会生活乃至我们不间断的五千年文明史方面,都还没有令人十分信服地表现。虽然现实主义一直号称是我们当代文学的主流,但和新兴起的现代主义一样处于发展阶段,根本没有成熟到可以不再需要的地步。”这就是路遥的精辟分析,也所以才使他的以老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平凡的世界》能在现代主义眼花缭乱的纷呈状态下超然卓立而取得了巨大成功。事情往往有例外,在创作界批评界同时鼓吹现代主义,在现代主义几乎笼罩当时中国文坛,在新潮作家以“先锋”“实验”精神一面高叫要“提高读者”一面又蔑视读者的状态下,路遥以他对生活真实体验的态度以他对读者阅读习惯的认同,深深地抓住了读者,获得了作品消费的大众趋向意识。 从文化学的视角观照,生在北方、出生农村,所写生活又皆为农村,也是决定路遥终生采用现实主义手法的一种命定结局。从中国文学史的实践看,北方作家一向倾向于写实型的现实主义,南方作家则时有运用浪漫主义者。这与北方人看重厚实看重内容而轻视忽略形式有一定关系,南方人则重视形式技巧喜欢轻巧。南北文化差异的大背景先天地根植在路遥的生命里,使他无法规避。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农民的求实务实不尚虚幻空谈的作风也时时影响着路遥,待他走向文学道路时,时刻没有忘记养育他的家乡和父老,而且文学之根依然深深地扎在故乡农村的土地上,这从他所有作品的内容里可以清楚地看出,故乡的土地故乡的父老乡亲是他创作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活矿藏”。农民的思维方式必然地先天地影响着他,使他长期地以“写实”的方式记录着黄土地上的黄土汉子。 时过境迁,曾经叱咤风云的新潮作家们在读者的蔑视下不得不重新回过头来向“新写实主义”过渡,在此状态下去看当时的路遥,去看他一如既往地运用现实主义手法进行创作的道路,我们不能不佩服这个大家的超前眼光和未来视角。 四、宿命主义的根植 路遥这条硬汉子,从来不服输,从来不向命运低头,但他又很相信命运,这种二律背反的矛盾体同时存在于路遥的头脑中,也不时地体现在他的创作里。 “也许是20岁左右……,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这一生如果要写一本自己感到规模最大的书,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40岁之前。我的心不由为此而颤栗,这也许是命运之神的暗示”(《早晨从中午开始》)。这种命运其实是机遇,这种机遇并不是天赐的,而是路遥他自己创造的,假如20岁左右的他不热爱写作,不具备一定的写作基础,他是不会有这样这种“念头”萌生的,萌生后他又直执地按着自己设计的人生路子苦苦奋斗出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困难的日子里》乃至成名作《人生》,然后才设想出了更大规模的行动——《平凡的世界》的创作。还应该是那句老话:命运只垂青于那些敢于奋斗勤于奋斗的人们。如果一定要说这是命运,则是用勤奋的劳动夯实基础后又在坚实基础之上建造事业大厦的。 有时,人对命运的相信也是迫于无奈的。尤其是在生命之流弱细的时候,不得不借助一种虚幻的东西诸如神灵等的救助,其实是一种心理安慰,是心理诊疗剂。路遥在写完《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后由于体力消耗过大终于病倒了,病得很是不轻。“过去不重视医药,现在却对医药产生了一种迷信,不管顶事不顶事,喝下去一碗汤药,心理上就得到一种安慰;然后闭目想象吃进去的药在体内怎样开始和疾病博斗。”他崇拜药物,迷信药物,其实是对生命的珍惜,是为了完成伟大事业而不得不关心身体的生理心理需求。是实用主义的迷信,并未上升到宗教也未升华到信仰,只是一已利益的要求,带有强烈的功利色彩,和真正的宗教信仰还有相当距离。 进入具体的创作过程(《平凡的世界》的创作过程),由于工程的浩大生理心理的耗费都是非常巨大的,而且到后来还由于《黄河》编辑部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着编发和播发,他不得不再加大工作量,因此在创作中主要依靠的就是耐力和毅力。在这其中,对数字、地点等的迷狂崇信也就可以自然理解。“当作品的抄改工作进入最后部分时,我突然想将这最后的工作放在陕北甘泉县去完成。这也是一种命运的暗示。在那里,我曾写出过自己初期的重要作品《人生》,那是我的一块‘风水宝地’,而更多的是出于一种纪念”(《早晨从中午开始》)。最后一句话点明了他迷信的宗旨,主要是为了纪念。在这块地方他曾写出的《人生》轰动了整个文坛,以此类推,《平凡的世界》选在这个地方结尾,也应该有同样的命运。事实也正如此,《平凡的世界》带来的荣誉远远高于人生。这是巧合,这种巧合更应证了路遥对命运相信的坚定。但实质上我们更应清楚,主要是路遥长期积累勤于耕耘专于奋斗的成果。这种勤奋和天资加起来就是命运的恩赐。以至他越写到后来越是艰难,以至对数字产生迷恋,第一个目标是突破13万字——《人生》的数字,第二个目标是达到二分之一,到后是一章一章一节一节一页一页都在墙上有明显的记载。可以想见,就象一个陷入泥淖之人,每迈一步都要付出相当的气力甚至全身精力,写完一节就等于靠近希望一步,就象求神的信徒千里路上一步一叩首的虞诚。这种迷信是对事业的迷信,是对巨著的狂恋,是对抱负愿望的实现。在这个时候,路扔将神灵和事业和书稿统一在了一起,迷信神灵的实质也就是迷信事业钟情自己的著作,他心灵中的神就是构想长久而最终付诸于笔端的书稿,书稿完成了,心里的偶像也就塑成了。 可以说,路遥是宿命的,而且这种宿命思想是早已有之而且长期奉行的;又可以说,路遥是无神论者,他的不甘于向命运低头的硬汉子精神本身就是否定了命运。他更多地是将事业等同了命运,把命运与事业紧紧捆在一起,为此而终生迷恋坚信不已,矢志奋斗到底,最终,命运向他大开绿灯,获得了巨大成功。 路遥死了,路遥在生命的最辉煌时期不幸悲壮地走了,但真正的路遥——路遥的灵魂并没有死,他留下了巨大精神财富永远被读者分享,随着时间的更迭,这种精神财富的价值成倍增加,分享的读者人数也成级数扩展。仅《平凡的世界》,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华夏出版社,陕西人民出版社三家出版数已在30万套以上,另还有青海出版社等几家,更还有各种不同的盗版本,粗估,真正的发行量大约在50万套以上。在文学逐渐萎缩的现在,这种持续长久的不断升温,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深思。而且可以预计,这种趋势将会长时间不断地持续下去。从《中华读书报》获知,今年三月,《中华读书报》国际文化专刊部和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读者俱乐部联合搞了一个《20世纪百部文学经典》评选活动,截至7月底,中国当代作家中只须两位人选,其中一位就是路遥,可见读者对这位作家的认可程度。由此,这种精神灵魂的永恒存活,不能不使我们发出“永远的路遥”这种呼喊。 (路遥故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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