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愿意站在一个季节里怀念另一个季节。 比如江南人,十个里说不定就有几个这会儿在没有暖气的屋里记挂着草长莺飞的人间四月天。江水汩汩,万物复苏倒还是其次,江河里的鲜主要在这时开始冒头,比如鲥鱼。 江南人吃江鲜旬时令,图的就是“争鲜”二字。宽体浑圆的鲥鱼,裹着一片片大而细腻的鱼鳞,鳞下的肥油珍贵,不用去鳞,蒸熟之后鱼肉肥嫩细腻。 可以红蒸,红亮的汤汁映衬着鲥鱼鳞片上的闪光,鳞脆而有油脂,伴随着汁水与脂肪在口中炸开,脑袋里懵了一下,花雕和酒酿的香气裹挟着鱼肉,但也只是浅浅带过,盖不过鱼本身的鲜美。 这一条折射着粼粼银光的鱼,似乎满足了人们对于一条完美的鱼的全部想象。 从古至今,人们对于鲥鱼的痴迷似乎一直没有变过。 与河豚、刀鱼共同组成“长江三鲜”的鲥鱼,以其鲜美位列三鲜之首。用蒸逼出鲥鱼之鲜,是古人千年之前的智慧。明代时,这条鱼更成为贡品。 为了一条条出水即死的鲥鱼,清代朝野不惜设“鲥鱼厂”和“冰窖”,千里江陵一日还,只为了存留住那份生息。 处江湖之远求而不得,居庙堂之高也要日夜兼程。这时的鲥鱼,要想吃到便已经得一掷千金。 不过鲜美之外,鲥鱼的昂贵,还有另一层原因。 江南之地,金陵城外,士大夫聚集,得志或失意的文人骚客,总喜欢寄情于物、托物言志。除了竹、菊、松柏,送进嘴巴的食物也是最好的寄托。 想象当年某位诗人望着滚滚长江慨叹时,忽然见到谷雨时节溯江洄游产卵的鲥鱼,逆流而上,游动迅速,而又性格刚烈,在洄游的途中撞到岩石壁垒,便会脱鳞而亡,不由想到个人的命运与历史的进程,仿佛与鲥鱼之间进行了跨越物种的对话,高山流水之间遇知音也不过如此。 慢慢的,鲥鱼便成为了不愿苟活、典雅清高的象征,《调鼎集》中这样赋予它独特的品性:“其性爱鳞,一与网值,帖然不动,护其鳞也”。 如莼鲈之思的鲈鱼一般,鲥鱼一经提名身价百倍,食鲥鱼的习惯如此慢慢流传,连张爱玲也是鲥鱼的头号粉丝,不然怎么会用“恨鲥鱼多刺”这样的语句来描绘人生三大憾事呢? 时过境迁,南方仍是“渔樵耕读”的天下,鲥鱼却在悄然变化。 有一年初夏,捕鱼人像往常一样,拉开渔网,守在江心,等待着洄游至此的鲥鱼落入网中。一小时、三小时、半天过去,都一无所获,“真是见了鬼!”起初以为是巧合的这位捕鱼人,或许没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在长江里守候鲥鱼。 从那一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十年。 鲥鱼的命运伴随着过度捕捞与拦江筑坝,引发了人们与古时完全不同的狂热,从一掷千金,到千金难求,哪怕是这样,无数文学作品里提到的鲥鱼,也就是中国鲥,最终也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今日餐桌上的红蒸鲥鱼,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也是从那时起,人们对于鲥鱼的狂热,不再局限于意涵,更像是一种“惜物”之情。中国鲥不见了,思念的缺口总要有其他东西来填补。 先是美洲来的西鲱,接着是东南亚的长尾鲥,人们成功驯养了这两种野生鲥鱼,大规模的人工繁殖似乎是对过往的一种弥补。鲥鱼的价格慢慢从天价回落,重返餐桌,非富即贵之人也能一尝古法蒸鲥鱼的妙处。 鲥鱼依旧鲜美,只不过,曾经那条消失在长江的鲥鱼,再也没人见过它的身影了。 同样是炙手可热的“流量鱼”,石斑的底色却没有这样悲凉。 冬日来临,年节将至,港粤的海鲜市场上,石斑总是最畅销。一条体型巨大的巨石斑,也就是龙趸,带着明显的暗紫色斑纹,总是被码放在档口最明显的地方。 摊主边抖脚等待买主,丝毫不担心滞销的可能性,果然不出多久,今天上货的龙趸已经卖空。 古法蒸龙趸,是年节餐桌上不可或缺的压桌菜。鱼生起肉,片成斑球,留下鱼头鱼尾,拼成整鱼的形状,只用些许盐糖及胡椒调味,再加上生油起镬的肉丝与香菇,年夜饭吃中端,大年初一吃头尾,有头有尾,年年有鱼,连年有余。 石斑就像是一个代表,意喻着龙抬头的龙趸,以及通体亮红、象征着红火的红斑,都指向了鱼本身之外的寓意——好彩头,吃饭做事,总想有句吉利话,成为生活里随处可见的元素。 和鲥鱼不同,石斑在港粤的地位并不是一成不变。古人称颂石斑的诗词少之又少,吃石斑的传统,更像是伴随着讨彩头的风俗,慢慢渗入到当地人的骨子里。 香港以及广东沿海在旧时遍布渔村。散落在各处的原住民,操持着传统社会“农林牧副渔”中两大不稳定职业之一:捕鱼。 另外一个不安稳因素,则是经商。清朝时,以广府人为主的“广帮商人”崛起,在全国各处开枝散叶,这种经商文化带来的除了财富,还有较为浓厚的宿命观。 旧时广东古董商 *四叶体育 这种寄托个我于仪式感的的行为最大的优势,就是能够帮助人在不确定的境遇中产生自信。
祈福、生财、高升,所谓“心诚则灵”,有时更像是自我暗示下的激励。于是,体型庞大的巨石斑,被当地人赋予“龙”字,成为力量的代表;而带有象征中国文化的吉祥红色的红斑,也成为中式喜宴中颇受欢迎的菜肴。 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捕获而来的石斑,成为继山珍——蛇、湖鲜——大闸蟹之后的又一潮流,被送进各大茶楼酒肆,旧时的香港,也可以在高档海味干货铺中寻见晒干的龙趸皮。 长相光怪陆离的石斑,就这样如鲤鱼跃龙门一般,从鲜有人称颂的海鱼,变为鱼市、排档、酒楼的玻璃箱里养尊处优的一员。
鲥鱼之恨,是后知后觉的醒悟,是狂热之后的沉寂,是亡羊补牢的遗憾。 石斑之喜,则是伴随着风险与不安而起,慢慢扎根在风俗之中,成为希望的寄托。 曾经,人们惯于将肉身死后的升天愿景,寄托于驾游升天的鱼壁画之中,与死而复生产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现在,无论是鲥鱼还是石斑,我们讲到的鱼早就没有了远古时期的含义。“鱼”的吃法与寓意在几千年的流转中,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 人没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不会永远吃到相同的渔获。 想到青年作家双雪涛在《飞行家》里写下的一句话“我喜欢吃鱼,如果老婆能烧一手好鱼,可能这一辈子就能坚持下来。” 或许在恒常变化的万物之中,这种微小的不变已经足够让人心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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