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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味食堂

 xxjjsdt 2019-12-09

周中山

吃过许多食堂,每个食堂都留下不少记忆和温情。

日头毒辣,稻花飘香,爬上八九米高的老榆树,掏鸟蛋,那是我上初二的时候。老榆树百孔千疮,掩映在绿叶中间的,是一些枯枝脆条。正欲临窝之际,“啪”的一声,枝丫裂断。随黑褐色的枝丫呼噜噜地下坠,我如驾祥云,落在茅屋上。脚未稳,一个翻滚,轰然跌坐檐下。腿,折了。母亲听到响声,奔到屋后一看,又气,又急,又怜。从此,在家歇养三个月。天渐渐地凉了,母亲驮着我,到小河南岸的学校去复课。早去晚归,中午在学校代伙。食堂在河畔桥头,一间屋,锅灶靠东墙。地上干干净净,扫得油泥发亮。张师傅半百之人,高大,腰挺拔,面色红润,整天地腰间系一条灰白的围袄。食堂里,就我一个学生就餐,与老师同等待遇。一碗米饭,一碗汤。那米饭带尖,上面还倒扣一块弧形的锅巴,黄香香的。看一眼,便会馋涎欲滴。那个女教师,长得特别白,头发黑亮,教我们语文。食堂里,我们一张桌子对坐吃饭,我不敢朝她看。她的宿舍在学校最北面,临河。我去过,一个下雨天,拿作业本。以后调走了,她是城里人。我们都很不舍,经常站在旗台那高高的土墩上,向城里怅望……享受了半学期的病号关怀,不觉已是雪至年来。

那时初高中,都是两年。转眼间,我到三灶小街上高中。中午蒸饭,食堂有竹木大蒸笼。在铝质饭盒盖上,我们用圆规针头深深地刻上名字。早上淘好米,放好咸菜,送到食堂。那个师傅,揭盖加水,上笼。他长一副大国字脸,个子矮,敦实,一脸的笑。别看他是个烧饭的,但有城市户口,吃国家粮,杠杠的。老婆家在农村,窈窕,白净,有胸有腰的,是个大美人。两个人走路,女的总是低着头,一前一后拉开距离,足有两篙子远。第四堂课下课铃刚响,我们猴一样地蹦跳,跑向食堂。饭盒大小不均、方圆不一,在大竹篓里,被翻得“哗哗”地响,大家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个。水少了,饭硬;水多了,饭烂。不管三七二十一,蹲在食堂前的桂花树下,狼吞虎咽。饭毕,漫望脚边的沟渠田野,意犹未尽。直起身,在大水缸里洗好饭盒,半饱半饥地回教室午睡。后来,学校统一制作饭盒,统一供汤,我们交钱、投米。或老咸菜汤,桶底深藏着几块半碎的豆腐;或冬瓜汤,几片惨白的肥肉飘浮在上面。一张张学桌上,端放着各式玻璃瓶,里面是各式咸菜,我们从家里带来的。尖子班的学生,大多住校。一天三顿,中午是饭。早饭是粥,还可以配供一只馒头。偶有几个同学,父母是干部,在公社食堂就餐。那里伙食好,又便宜。每谈起,眉飞色舞。对我们的伙食不屑一顾,甚而嗤之以鼻。我们的生活班委,黑瘦而老实,打汤分饭,十分公道。即使这样,也时常被同学们埋怨和非议,哭着鼻子。因为那汤、那粥实在太稀了,先来后到,难免有个厚此薄彼。

惊雷滚过,春雨知时。我们一朝飞出“农”门,成为大学骄子。学校每月分发30斤饭票,29元菜票,国家包养,贫富无欺。从此,我知道肉包、烧卖、糖包、黄金饼。一天换一种点心,大快朵颐。咸菜就有七八种,让人心花怒放。有时吃撑了,夜里在双人床上轧轧辗转。贫穷的人,什么时候吃过这些美味?这时就想到乡下的母亲,百里之外,饥饿,节俭,困厄。学校食堂有好几个,一任选择。要到月底了,眼看饭菜票所剩无几。食堂窗口前的钢棚,高大、宽敞而明亮,我们依次排队买菜打饭。无聊又无奈,广播里正放着新歌《在希望的田野上》,唱得热烈、抒情,我们点头晃腿地应着节拍。中文系的同学在高谈阔论,为电影《人生》里高加林与刘巧珍的悲欢爱情。前面那个女同学,穿着腈纶羊毛衫。高耸的白领,很艳丽,衬着长长的脖子。转过身,把一叠饭菜票,丢进我空空的饭钵里,羞赧,低首。后面的同学,见之哄笑,我的脸涨得通红,心领神会,然未谢一语……这世上,从没有不散的筵席。毕业会餐是在中午,几大桶啤酒排放在餐厅一角。觥筹交错,酒酣耳热,我缓缓地端起满杯啤酒,轻轻地走近那位女同学,一饮而尽。“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吟诵之后,哽咽,酸涩,只觉得脚步轻飘,食堂在旋转。万分喧嚣之中,我自安宁如水。毕业多少年了,时常念挂,但终未一遇。只知道她在一所乡下中学,无从问道。初恋时,确实不懂爱情。那时少不更事,后来说感谢,也太廉价。我们食堂伙食好,在这座城市各所学校中,独占鳌头。适逢周六、周日,我不时邀请同城的老乡同学过来,把盏言欢,追昔抚今。甚至,放假了都不想回家,贪恋学校的美食和同学。虽然那只是一闪之念,但我深为自责。

乡下中学,是我工作的第一站。食堂在池塘的东北角。学生的伙食,比起我上高中时候,稍胜一筹。最起码,粥,稠了;汤,厚了。有关系的学生,还可以买到甲菜。我也帮助买过,那是学生的父母来校探望。一年四季,池塘景色纷呈。春水清,夏开莲花;秋生藕,冬扬雪片。食堂淘米、洗菜,都在树木码头上。大篮、大筐,大锅、大铲。锅灶旁边,宽阔的白身榆木桌上,食堂三位师傅邀我执碗对饮。半盆青椒炒花菜,一盘小鱼,两碗花生米。菜少,酒烈,情浓,直喝到池蛙阵鸣,月升高天。

走进机关,很幸运。晚上加班,磨材料。寒夜九点,食堂师傅打来电话,夜餐好了。穿过政府大院东墙外的幽邃小巷,推门而入。几大碗面条热气腾腾,上面还有两只荷包蛋。一碗面下肚,上下通脉,舒筋活血。看什么,都觉得顺眼遂心。师傅亲切、温暖,窗外飘零的雪花,美丽迷人。此后,经常吃到食堂师傅最拿手的三大样:清蒸狮子头,带皮的红烧肉,萝卜烧大蛏。也就是这个食堂,在小城婚典还没有礼仪专司的年代,我为朋友两房媳妇的迎娶大宴,当过主持。

听说过下派锻炼吗?机关的年轻人耳熟能详,也都概莫能外。领导体察我们的孩子还小,于是推行短时操练,轮番下乡,这样工作家庭两头顾。里下河水乡,乃鱼米之地。食堂师傅还算年轻,待客如亲,就是有点“左”。凡事讲大道理、大原则,不容易变通。两人都是农村人,对我们下派人员格外照顾。知道我喜欢吃河鱼,橱柜里总藏着一盘红绕。或昂刺,或野鲫,或白条。河蚌烧肉,鲫鱼水饺,红烧羊肉,草炉大烧饼,是我们的家常食肴。吃得好,价格又便宜。食堂后面有条逶迤小河,桨声欸乃;东边是原野,风吹麦浪;南面临街,车水马龙;西边偎依一座小桥。水乡嘛,放眼是河。走村下乡,全靠挂桨船,亦名“水上飞”。桥下的三岔河口,养珍珠的吊蚌围栏,与南北网簖相连。居民枕河,鹅鸭嬉戏。夕阳西下,渔船纷至沓来,鬻货歇宿。岸上的店铺、影院和菜场,人声鼎沸,蒸腾着千年古镇的繁荣。渔姑穿着水裤,头顶凉帽,守在鱼摊旁,红扑扑的脸庞始终挂着微笑。我获奖的第一篇散文《偎依在小桥》,写的就是这个水乡古镇。

时移势迁,而今,在写字楼上采编办报,食堂里每晚炊香四溢。深冬的夜里,雨声淅沥,街上一眼望过去空寂无人。师傅煮好阳春面,送到办公桌上,热气袅袅,似春暖花开。晚上若有应酬,师傅总会盛好半碗饭,红烧肉,炒鸡蛋。“先垫下肚子,护胃。”半饱之后,下楼上车,在酒桌上纵横捭阖,谈笑风生。

铁打的食堂,流水的客。食堂吃多了,亦谓资深,故而感喟连连。其实,每一个食堂,都浸润着师傅们的一片柔心温情。柴米油盐囤积了,酸甜苦辣四下里飘荡,所有食客莫不感到绚丽和饱暖。时代风云叠印,自然霜雪飘落,百味世道,嘘寒,问暖,三顿饭菜成就了世人的一页页人生华章。

光阴如梭,几十年风雨过去,而今居家用膳,咸淡相宜。但食堂里那温煦而吉祥的炊火,想起来总是芬芳盈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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