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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忆母亲

 云书随记 2019-12-12

近日,高龄母亲因心脏问题住院,我心里不安,知道母亲生日,却记不准母亲哪年出生,今年大概是母亲虚龄八十岁了。1993年春,母亲因中晚期胃癌住院接受手术治疗,据说这种病术后5年生存期比率不算高,母亲活到术后13年的今天,算是奇迹,也证明了那次手术很成功。希望母亲能再次分享医学成果。还好,母亲住院一星期后回来了,也许是县医院发现治疗高龄老人不容易,开了一些药物,让母亲回家休养。家人还是不放心,母亲饮食起居虽和以前差不多,但连洗碗这简单的家务活也做不了,时不时地出现叹息、喊叫声,眼眶有红肿,像是某种病兆。二兄因此接父母到他所在的大城市去了,在那里的大医院给母亲看病,临别前,我送给母亲一万元钱,用于买燕窝等高级补品。这一别,我今生也许再难见到父母了,只有在心里默默祝福父母,希望早日听到母亲身体康复的好消息。

母亲是旧时代常见的“童养媳”,幼年吃过很多苦,放牛,一点一滴没听雇来的耕牛人使唤,就会被追打,母亲沿村庄跑几圈,也没让其打上,这人是父亲大妹夫的爸爸。那时的农村不像现在这样有马路和自来水,到河边洗菜,是年幼母亲每天必做的家务活,一手提人吃的蔬菜桶,一手提猪吃的菜根粗叶桶,有时还要提人吃的水,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也许是这样的勤劳,锻炼了母亲的体魄,中等身材,虽因早期营养不良导致轻度浮肿,长方脸上还有一些虚胖的赘肉,但体力正常,脸肤是黄中略黑的健康色。时至高龄,母亲的起居仍正常,基本生活自理。



莲藕(网络图片)

母亲成年结婚后,不但做家务,还要和父亲一样,每天到生产队做工,男劳力一天记一个工分,妇女一天记七分的工分(0.7工分),这工分是生产队年末给队里各家分口粮的依据。每当母亲看到体弱多病的我,就难过地回忆我儿时一幕,尚未学会走路的我爬着抱住母亲双腿,哭着要喝奶,母亲却一脚踢开我,上工去了。家里早晚餐是母亲做的,午餐祖母做,如果祖母身体不适,母亲上工之余还要做一日三餐,在农村妇女中算能干的,一人可抵三人干活,也不逊于我后来工作单位的食堂师傅。如果学会做饭的卫生,母亲完全能当单位的炊事员。

母亲说过,我们家曾遭遇土改时期地方极左土政策的伤害,老房屋被拆了,做大食堂,全家被迫迁往普济圩农场某分场。老屋是我家做木匠的曾祖父做的,成本不是木匠的工钱,而是买了几亩农田种植烟草卖烟叶换来的钱,农民贫困,常拖欠曾祖父的工钱,有的到死没有还债。在旧社会,曾祖父很能干,却因内忧外患,没有致富,只做了比周围土坯草棚房好一些的青砖瓦房,八大间穿枋屋,顶端是木制阁楼,比人家多几亩田地。痛心的是,曾祖父遭遇太平天国衰落时见财物就抢、见人就杀的非正规队伍残兵败将,用一块大木板漂到河中心逃命,那个手持大刀的士兵叫曾祖父上来给他烧一壶开水,就不杀,曾祖父信以为真,刚到河岸,就被他手起刀落砍死了。曾祖父的家产传到父亲这一代,在土改时被评为“富农”,田地被瓜分,房子被充公。在外面干农活的母亲听邻居说,社员在拆你家屋,母亲眼泪汪汪,与父亲一起拖家带口赶往已安排的农场,同行的还有一批也如此不幸的社员。当时,大哥随父母到那里,白手起家,吃了很多苦,我还没有出生。三年后迁回家乡,那充公的房子已面目全非,拆了大食堂,改做小学校,穿枋木板已不知去向。还有两间空余,归还了我家父母。直到邓小平上台,给“地富反右”摘帽子,改革开放,其余只剩骨架的只有老屋一半面积的房舍才都归还我家,然而,父母讨要被拿走的木板未果。这木板是木匠身份的曾祖父从很远的山林运来,是木料,不是树料,树料保质期短,淋水易腐烂,而木料做屋梁,能保持几十年,所以,这些木板很值钱。现在,有钱也不一定买到这种木料。这是父亲说的从曾祖父那里学来的专业经验,至今,父亲还能用木匠工具斧子、铁锯等制作板凳、椅子等简易家具。父亲种烟草晒烟叶卖钱的经验也是受益于曾祖父,到我们这一代,恐怕要失传了。

我第一次体会母亲的艰辛是在刚上小学时,星期天早晨起得很早,天未亮,陪母亲上街卖父亲挖的河藕,还有本村一、两个妇女结伴而行。那时,主要走土路,间或路过阴森森的坟地,怕“鬼”,还怕豺狼等野兽不期而遇地冒出来伤人。走了约一小时,才到集镇的菜市,天刚刚亮,抢占位置,有时难免闹纠纷。一般能顺利找到位置,但卖得不太顺利,可能等一个钟头也无人问津。母亲漠然地望着过往的顾客,我也感到很难过。一旦出现第一个人来买,便会三三两两地来了不少买菜人,有浑水摸鱼不付钱就走的,被母亲抓着让其付了账。父亲挖的野生河藕只卖5分(瘦小多节,卖剩的)到8分钱(粗壮少节的)1斤,现在河水多是承包的,养殖的河藕也要卖到一、两块钱一斤了。父母做这事很吃苦,不为赚钱,只为口粮。我家人口多,如果父母按部就班在生产队上工,年末按工分分到的粮食不够吃,要拿钱买粮,哪有钱呢?父亲挖藕,每天交一块钱给生产队,抵一天上一个工(生产队规定每家劳力每天至少出一个工,妇女可出可不出),母亲卖藕每天超过一块钱,才有余钱买口粮,这需要父亲每天挖二十斤以上(不是每次都能全部卖掉)。大圩里的河藕在冬季成熟,父亲每日早起步行十余里才到目的地,穿着齐腰长靴,带着长铁钩下河探藕,找到了,在软硬不一的河泥中锹钩并用,轻挖慢拖,一不小心,容易伤藕卖不出价,需要积累经验,也很费功夫。午间吃自带的干粮,天黑前收工,洗藕后,夜里挑藕赶回家。父母给我们上学的钱就是这样的辛苦钱,我上一年级交一块钱学费时,老师问我,这钱是你父亲挖藕还是打鱼的?我没有回答,那个年龄的我不知道父母的艰辛。但我确实见过父亲流泪了,为节省时间,父亲借宿于大圩附近的大姑父之大女婿的家里,两天挖的一起挑回家,那本来就已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的背部弯得更厉害了。不料三、五天后,父亲那双十八元买来的齐腰长靴被人偷走,老实忠厚的父亲没有找人赔偿,独自回家,那被太阳晒得半黄半黑的清瘦小方脸的皮肤上挂着泪痕,间或低声抽泣,一向喜欢唠叨的母亲也陷入了沉默寡言的悲痛之中,额头上皱纹似乎增加了几道,也绷得更长,父母多少天的血汗白流了。我那时已到小学三年级了吧,也感到痛苦,即使晴天丽日,也觉暗淡无光。

早起卖藕虽辛苦,母亲还能扛得过去。但有一次,父亲为了多挣工分,叫母亲和他一起为生产大队的一项建筑工程去抬三百斤大石头,走一公里路算一个工分,可还没走到一半路,母亲的肩膀就肿了,很快昏倒,父亲赶紧把母亲送回家。母亲受伤了,吃了很多副中药。此后几年,母亲不能做重体力劳动了。什么没有得到,还让母亲受了一身的伤,父亲万分懊悔。

苦难的童年,我首次对母爱的清晰记忆是小学五年级的假期,放牛,我坐在牛背上,牛在空田(收割后的间隙期)里悠闲地啃草,突然,不远处一条另村暂时无人看管的水牛窜到面前,低头伸直脖子,双目怒睁,闪着红光,嘴里呜呜地像是说什么牛语,可能是发出警告吧。我还来不及反应,被这头水牛用牛角撞击我的牛后掉到牛腹下,当时的我也知应该滚出去逃跑,但考虑到滚动的时候可能被这两头打架的牛踩住,竟然幼稚地相信就在牛腹下不动会安全。眼看我的牛打不过对方,被撞得后退一步,又奋力前进一步,双方抵角转了个圈子,我始终在牛肚子下面,没被踩着,这牛好像有意保护我。这时一位走到田埂上的老人(本村小改的父亲)看到这情景,急得跺脚,大叫:“孬儿子,快滚出来,你马上要被牛踩死了!”同时叫人通知我母亲来。我立即滚了几米,老人说,再滚多一点,我于是滚下去,直到老人说行了,我才站起来。老人说,小伙,你今天捡回一条命。其实,应感谢这个老人。老人走后,母亲来了,表情很痛苦,头上包着一条手巾,可能是误传消息者说我被牛踩死了,母亲是来哭儿子的,一路上嘴里叨念着,只是我听不清。我大姐小时候放牛时就被牛踩过,背侧和脚上留有伤疤畸形,所幸没有踩到要害部位。二兄也曾在牛栏中喂完牛草出来时被牛转身压到墙壁上不能喘息,推牛不动,后从里侧摆脱。母亲看到我还站着,叫我走几步让她看看,我走了几步,母亲表情好转,过来用手掀开我上衣,看了没问题,拍几下我身上的泥土,叫我回家。

并非因我学习成绩不好,我三年级开始写作文,老师多次在全班念我的,数学常常考满分100,由于我体弱多病,周围人常议论,即使我考上大学,也不会录取,父母在是否让我读书问题上举棋不定,一度让我缀学放牛,看守生产队的圩田赚工分。有一次,十一、二岁的我阻止不了邻村一批放牛娃纵容牛吃圩田水稻的秧苗,我跑回家喊父母,父亲带着锄头冲过去了,打牛。人家孩子也喊来了他们的父母,其中有一对比较凶悍的,男的蛮横,女的是其村人见人怕的“母老虎”,与父亲打了起来。母亲一时未等到父亲回家,预料到情况不好,也赶过去了,发现那对夫妇打得父亲步步败退,眼看退到一座石桥上险些掉下去,母亲冲上去一拳打得那“母老虎”头晕目眩,迫使他们停止攻击。从那以后,母亲身手不凡有功夫的说法在生产大队(相当于现在行政村)传开了。可是,我现在想到,父亲是不是一时冲动了,少年儿童不懂事,你把牛赶走,不打牛,也许没有那一次惊心动魄的打架呢。

我能考上大学,并参加工作,应感谢全家人(主要是父母)的支持和社会的善心。我初三时急性痢疾病倒了,老师和同学把我送到附近的乡村卫生院,并叫同学赶赴十里外的我家叫父母,父亲忙,大哥和母亲及时赶到,母亲见我脸色不对,黄昏时乘坐最后一趟三轮车,把我转到镇医院,医生说我休克了,心率180(正常75),是停跳的前兆,立即打强心针急救,如果晚来1小时,命就保不了。当晚11点和次日7点两次经历了持续1小时左右的42摄氏度高烧,终于度过危险期。最担心的是大学入学体检,虽身体虚弱,庆幸体检合格。我工作很多年了,给父母的赡养费远超本地平均水平,但父母把这些钱的绝大部分存入银行,仍然过着清苦的生活,我动员亲戚和乡亲们劝父母多花钱,提高生活水平,一直没人劝得了,感到很遗憾。父母苦惯了,舍不得花钱,留着干啥?这是我的心病。我工作单位与父母家相距十几里路,一个月不回家,母亲就叫侄儿打电话问候我。最感动的一次,是母亲与父亲一道早起,挑着用家里种植的棉花新做的棉被到我单位处,之前未联系,不知道父母要来,我刚准备出差,见到父母,百感交集,世上只有爹妈好。想到我这么大了,还要父母操心,羞愧难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可是,除了给钱,我们还有什么好方法报答父母呢?母亲没有读过书,父亲上过学一年左右。抗美援朝时期,父亲通过体检,准备入朝,由于父亲是祖母唯一的儿子,祖母到征兵的工作人员那里哭诉,终于把宝贝儿子留下来了。父母一辈子生活在农村,不讲卫生,母亲以前一直牙痛,我劝母亲早晚刷牙,母亲听从我的意见,坚持到现在,基本没再牙痛了,但母亲还是不注意其它生活卫生。希望兄弟姐妹在劝告父母讲卫生方面多出一点力,但愿我的父母亲健康长寿!
(后来补充说明:父母亲在二兄那里住了数月,现已回家,母亲身体情况有所好转,但稍稍做一点家务活,就喘气。家人没有谁要母亲做事,只是她太操心了。愿我父母都健康长寿!)
                                        2016年10月31日初稿
                                         2017年3月10日修改,增加补充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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