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人,以前住在爷爷盖的房子里。爷爷在我很小时去世了,我们依然住在他盖的房子里。这房子也是用砖盖的,但不是那种红砖,是些颜色奇怪的砖,也不是方方正正的,有些砖上好像长了肿瘤,每块砖都不一样,不知道是以前的烧砖技术不行,还是爷爷盖这房子所用的砖,本身就不是正规的,是他到处拾来的。如果用手掌抚摸我家的墙壁,粗粝划手。就在这座房子里,我们住了二十几年。等我们长大,房子就老了。 后来,父亲不在这房子里住了,他去村东的打麦场里,盖了一间小屋,自己住在里面。父亲那小屋,矮矮小小的,用一些破砖头以及树枝建成,但是不得不说,从外面远看还不错的。打麦场上只有这样一间小屋,而且,这小屋是在柳树下面。夏天里挺阴凉的,风往柳树里跑,就要经过他的小屋。但到了冬天,那小屋可就冷了。父亲自己住在里面,他一个人绝不可能点炉子取暖。虽然冷,他似乎不怕,依然顽固地住在小屋里。小屋里也简单,只有一张木板床,还有一些父亲干农活使用的农具。父亲体格很强,那些个寒冷的冬天,也没把他给冻坏了。 一到冬天我们就劝父亲,回来住吧,住在小屋里多冷。父亲他不。他说,他不冷,小屋里挺暖和的。他还说,全村人都住在村里,只有他一个人住在那里,他感到很清静很自在。父亲的性格是有些孤僻的。他平日里看似非常沉默寡言,但一旦和人说起话来又会没完没了。在家里有时也很唠叨,我们渐渐长大,也因此会反感。 父亲住在打麦场上,其实是为了一个大计划。他说,我得把打麦场占住了,以后好在那里盖房子。说起来这块被柳树围绕的打麦场,是我们家和二爷爷家一起用的,后来过麦都用联合收割机,麦粒直接在地里就装进了袋子,打麦场派不上用场废弃了。父亲的意思就很明白了,他是用这座他盖的小屋和他自己占住打麦场,和二爷爷争夺这片打麦场的使用权,为了也是将来盖新房子。可二爷爷当时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好像压根就没打算和父亲争抢。 以后的多年里,我常年在外地上学,一年里只年底回家一次。在我上大学时,我的大妹妹出嫁了,大概家里终于有了一些钱,父亲开始着手盖房子。我都不知道父亲怎么盖的房子。只是有一次回家,听一个老乡说,你知道你爸爸怎么盖的房子吗。他是自己用三轮车,一车车从你们家菜园子那里拉土,自己一点点盖起来的。我去看过我家的菜园子,我们家是有一片菜园子,离打麦场也不远,以前这菜园子里种过白菜、萝卜,我还偷拔过自己家的大萝卜,猛然拔出来就摔个屁股墩儿。再去看时,菜园子成了一个大土坑,是本在这里的土被挖走,转移去做我们新房子的地基去了。 我们那里盖新房奠地基,都是雇几辆拖拉机拉土。拖拉机经过改装成为翻斗车,按一下机关,土就能卸下来。但是我父亲只有一辆脚蹬三轮车,连柴油都不喝的车,他就只能靠自己的一身力气,自己那辆三轮车装土、运土、卸土。当然了,挖这么大一个坑,他还需要一把铁锨。一把铁锨如果用坏了,那他就需要第二把、第三把铁锨。他一个人默默无声,日复一日,不知道挖了多少铁锨,不知道运了多少车土。但我想,他再苦再累,在做这件事时,也是很开心的。他汗流浃背,浑身都很咸,但越干越有劲。这是在盖新房子啊。他知道,作为一家之主,作为几个孩子的父亲,盖一座新房子是很必要的,是他这辈子必须要完成的使命似的。没有新房子,儿子将来如何结婚。其他人家里有儿子的,都盖了新房,他也必须盖一座新房子出来。这涉及到他作为一个父亲,一个男人的尊严。他心里有这样的想法,不知道憋闷了多久,终于可以去实施了,自己累点又算什么呢。 等我从外地回来,新房子已是盖好了。父亲微驼着背、满脸带笑,带着我参观我们家的新房子,北房共四大间,父亲说,最西边这间,可以用来做饭,隔间可以洗澡。这一间做大厅,可以摆上沙发,来了客人坐。这一间可以住人,东边这间也可以住人,可以放一张大大的床。现在刚盖好房子,以后咱再装修一下,再买点家具放进来,这房子就很好了,不比任何人家的差。我偷偷看看父亲,从没见父亲脸上这么荣光过。除了北房,院子东西两侧,还有几间厦房,父亲继续介绍,将来,你们回家了就住北房,我和你妈住这间厦房,别看这厦房小一些,但也已经很大了,以后装修一下,不比北房差。最南边这是茅房。你看这茅房多好,和城里的一样。 最近这次回到老家,母亲让我们选房间。我说就睡东屋吧。母亲说,东屋里放着一些杂物,暖气弱,有点冷。我说没关系。我们去看,东屋放着一辆电动车,还堆着一些不知装着什么的袋子。但房间很大,屋里还是显得空。窗台了放满了一溜很好的盆景,都是母亲养的。父亲指着屋顶上一个地方,说,这屋屋顶里有蝙蝠,一到了晚上就闹腾。我把洞口给堵上了,里面还是有蝙蝠。我也仰头看着屋顶那里,确实有一块用水泥糊住的痕迹。我说,可能还有其他洞口吧。父亲说,可不,我哪天好好找找,看它们到底从哪里进来的。我说,没事,蝙蝠应该弄不出多大的动静。 就这样,我们还是睡在了东屋。被子是从另一个房间的橱柜上面取下来的。这被子是母亲在大妹出嫁时做的,她不但给大妹做了几床做嫁妆的被子,还给我和弟弟一人做了一床被子。后来,我和弟弟常年在外,这被子就装进袋子里,放在橱柜顶子上。夜里,睡在自家棉花做的棉被里,听着窗外的风声。风声之所以能听见,是因为周围的树很多,除了很早以前就有的柳树,还有后来新摘的许多细高的白杨。夜风在树上筛来筛去的,在树叶上颠来颠去的,我们就听到了许多风声。这风也更让我感到屋里的温暖。因常年在外丢失的家的感觉在这时也重新回到我身上了。我一时竟产生一种错觉,我其实一直这样躺在家的东屋的床上,而这些年在外地的奔波只是一场浮躁的梦境。 夜已经深了。我的女友,静静躺在我身边,已经安然入睡了。我的母亲与大妹,睡在另一间北房的房间里。电视的声音没了,应该也是入睡了。而我的父亲,他自个儿睡在厦房里。就像当年他自己提前住在打麦场一样,他又自己提前住到厦房里去了。不知他是否已经睡了。风声越来越大了。那风声苍凉、深邃、孤寂、悠远,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吹来的,也好像要绵绵不绝地蔓延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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