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我没有能力保留旧房子

 妞~儿~ 2011-03-15
我觉得在人世间,除了吃饱肚子,最大的事情应该是有一个栖身之处。鸟有窝,鼠有洞,牲口有棚圈,就连蒲公英居无定所,最终还是要落在地上;菜青虫紧贴着叶子大快朵颐,大雨来的时候,仍然免不了躲在叶面背后,当然,这个家就太支离破碎了些。人也一样,无论怎样流浪和漂泊,一个储藏快乐的地方总得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总得有,一个舔舐伤口的地方总得有。我在一个大城市的天桥一隅看到一对夫妻蜷缩在废旧纸板搭就的纸棚里。恰是寒冬,滴水成冰,那纸棚里泛出鼎镬的香气和温情,说明有人活着。
是的,有了房子就有了人烟,就有了留恋和牵绊。
那为什么村里的人越来越少,房子越来越破旧,甚至年久失修,到后来就残垣断壁、野草丛生了呢?
白杨树正值壮年,麦草泛着金黄,铁锨雪亮,黄土鲜湿,羔羊肥美,父母更是年轻。那时的我,唇边有了茸毛,皮肤下的青筋忽隐忽现,不但和父亲争嘴顶撞,连村上的书记都不放在眼里。邻居老陈的院子很大,盖了一溜儿的房子,除了自己住,牲畜也养得多,他还说要到关内接他的爹娘来享福,后来真的接来了。
天气晴好,近期不会有雨。我们决定要盖房子,太阳很毒,固然能晒脱脊背上的皮。
那房子盖得时间真长,断断续续的。如果承包给村上那些土木工程队,最慢也就二三十天吧。我记得我们足足盖了半年,人还没有住进去。来年天气热的时候,才上的屋顶。
不是今天这个人有些事情,就是明天那个人突然有急事要办;不是今天这家来客人,就是明天自己要出趟远门;今天他家割麦子,明天我家又要剥玉米;再天收油葵的二道贩子等在了地里头,还有打瓜子儿,晾在场上没有完全干透就有人急着装车……好多时候都出现一个场景,人好不容易聚齐了,泥巴已经和好了,人却一个个突然散去了。于村里人而言,盖房子是副业,种庄稼收庄稼才是最主要的,吃都吃不饱,做其他的事情都是闲的。
但总有把人聚齐的时候,把干透板结的泥巴再用水泡开,把一天当做几天使。那房子如同人来疯,见风长,昨天还在挖地基,今天就多出半截子墙,而且这墙还加了砖。那地基可真深,高过我的头顶;那墙可真厚,和我躺倒了等长;那房子真高,快到墙后白杨的半腰;那房子真宽敞,白杨树砍倒当檩条才刚刚好。只是檩条刚刚上房,天已落雪。羊已经宰倒,园里的菜快要摘尽,仅剩的一些上面还落满了霜。
到第二年,直到风不能在沾水的手上吹开裂口的时候,才上的房顶。这还不算真正完工。我和父亲又专门拉来细细的黄土,在抽空的时候,把墙细细镘了一遍。晚上,灯的周围飞舞着一群又一群的蚊虫。母亲就端来一大盆凉水,紧随着灯泡移动,一会儿水面上就浮起厚厚的一层蚊虫。父亲是镘墙的高手,甚至可以说是墙壁的美容师,经父亲镘过的墙,平整细腻得仿佛精心修饰过的女人的脸。
父亲常常被人请去镘墙。事实上,村里每年盖房子的人家并不多。那种土坯房,再加一点儿红砖和水泥,寿命长得很!有的房子,人死了,搬迁了,房子几十年后仍然不会倒。即使在那里随风摇摆,被雨水冲刷,它就是不倒,你能把它怎样?你搡它不倒,蹬它不倒,它还会把你的腿弹回来,腿会生疼。爷爷生前盖的房子,一直把自己的三个孩子养大,并分出去各立门户,后来连我都有了房子,才把那老房子卖给了别人。如今,爷爷已过世多年,那房子还好端端的,即便经过简单修补,也只是在房子的古朴中略添一点儿现代的新意,反而显得不伦不类。
粉刷的时候,我们没有用石灰,而是用一种村里常用的俗称“白土”的东西。石灰不但会腐蚀手,关键是得花钱,那白土就在村子南边黄土梁子上的一个坑里。坑很大,好多人用车去拉白土都没有拉完。那个坑像井一样,挖得越深,白土就越好,越多。那黄土梁子本是一块坟地,村里人死后基本都埋在那里。爷爷生前看好的一块地,就在白土坑的附近。那块地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向南可隐约看到县城的高楼和晚上的灯光,向北就把村里的一切尽收眼底。那块地草还长得很茂盛,是牧归时爷爷用鞭杆指给父亲看的。说有天下雨,路的左边大雨如注,路的右边却晴空万里,天降甘霖,为什么只眷顾那一坨儿?那白土坑就在后来那块坟地的下面,时时刻刻都可以看到它,想看就看,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不想看的时候只需闭眼。
白土坑上面的那块地,多像是望乡台啊,既能看得到过去,又能望得见未来,稍微一点儿的往前和向后都不行,刚好就是正中间。
因为房子的墙壁过于平整,那粉刷的刷子基本上是在墙上滑行的,或许还唱了欢快的歌,可惜我听不懂。父亲见不得墙上有一丝一毫的划痕,更痛恨在墙上钉钉打洞。最小的弟弟刚刚长成,背了新书包,领了新课本,他炫耀般想让家人知道他有笔,还会作画。他回家的时候,父母在地里干活儿,空荡寂静的院子让他灵感突发,非作画不能表达心中的激动和感慨。他不能把天空和大地当做画板,因为天太高够不着,地太低了还得弯腰,画在地上还不能保持久远,引不起别人的注意。墙多么洁白,又多么平整光滑,正可以做最美最好的画板。父亲回家之后,用一个动作和两个字就给弟弟的创作成果进行了评判,把一碗饭扣进了鸡食盆里,说:“出去。”我可怜的弟弟,饿着肚子在院墙后面哭了整整一个下午,母亲天黑收工后,才把他抱进屋。
我先从农村出来,并且在县城安了家,还匪夷所思地买了楼房,房子不大,仍然够得上买几套农村的房子了。那幢楼房一完工,就有人陆陆续续地开始装修。我是想也不曾想的,装修离我太遥远。虽然说麻雀知道把自己的窝搭得结实好看些,母鸡下蛋还要用爪子拨弄一下自己的窝,牛棚淋湿的时候,牛都不肯卧倒。可我的新房无力装修,买房已经让家里弹尽粮绝。我决定暂不装修,等条件好一些或者手头宽裕的时候再作打算。父亲坚决反对,说楼房买得有先后,装修必须得一起,否则等到别人搬进去了再装修,挨骂呢!
为了装修这套新楼房,父亲开始四处求人借钱。幸亏七大姑八大姨叔叔舅舅一大堆,再加上村里的旧友和至交,居然把钱凑足了。人多的时候,力量就大了;一有事情,亲友间的温暖和亲情就看得见。
父亲想起来原先村里的一个老木匠,现在在县城搞装修。当年当木匠时,木匠套卯的本事非常好,做一张双人床也用不了几根铁钉。等这个木匠带着电钻、射钉枪等现代装修工具进楼房的时候,父亲已显不悦。木匠在墙上射钉并打洞的时候,父亲已经情难自抑,最后就拂袖而去。临走时,还狠狠地把钱甩在了地板上,因为房子里面还没有桌子。说他回家了,这样的装修他看不上。使劲儿甩的钱并没有发出多大响声,因为并不多,也并不厚。
装修结束之后,父亲还是忍不住又跑了来,毕竟是家里的第一套楼房。他对装修后的房子基本满意,华丽、齐整、漂亮。父亲和木匠说童年往事,回忆美好时光,说到激动处,眼角还有了泪珠。当然,装修的费用减免了一半。
后来我调动工作,在新的地方买了新的房子,原来的房子肯定得舍弃。没有办法,我没有能力保留旧房子,再去买一套新房子。不像友情,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通过老朋友,还能巩固新朋友。父母当然舍不得卖旧房子,说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房子刚刚随了我们家的姓,又要易主。等到弟弟再买楼房、结婚、调动、卖房,父母更是伤感,说这房子又给别人打扮好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