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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散文网精选集001】毕海平《我是石匠的儿子》

 昵称C95uyiRv 2020-10-21

除了阅读别无他物


我是石匠的儿子

文/毕海平

1

        我是石匠的儿子,就像父亲手上的那把刀。

2

        父亲唯一的技能就是砌墙。父亲砌墙的手艺很高,可是他一辈子都没有砌好自己这堵墙。最后,这座墙倒塌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只留下一把锋利的刀。

3

        我家楼房旁,有一栋老房子,红砖青瓦,有些破旧了。房子的三分之一已经拆除做了楼房的地基。那被拆的一块墙在西面,仿佛是被拆除的岁月和记忆。那些拆下来的砖头,有些砌进了新房里,有些不知道去了哪里。冥冥中,这些砖头好像跟父亲的命运有关。

4

        这栋老房子,是父亲亲自砌得。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二零零二年的夏季。之前我们家住在村的南端,靠近稻田。每年夏天,站在门口就能看到金色的稻海,那些金色的稻穗,是岁月的记忆,已经浸透在我记忆的深处。那些饱满的稻子,是村庄的味道,是一个个琐碎的故事。那段日子,是父亲最高兴的时候,也是村里人最快乐的日子。我记得,那时候的房子是泥巴墙,只有五十平米,是村里最差的一栋房子,似乎很碍村里人的眼,可是它却是父亲的婚房,我们一家住在里面很幸福。


5

        父亲是个穷光蛋。
        年轻的时候,也没有做什么正经事,结识了一些狐朋狗友。那时候,父亲就染上了吸烟,而且吸得很厉害,一天两三包烟。这些充斥着尼古丁的烟,一直伴随着父亲终生。曾经也戒过几次烟,都失败了,就像我们有时候做事一样。后来我长大了,也提过几次戒烟的事,还威胁说,吸烟会短命,父亲只是笑笑。
        直到三十岁,父亲才开始走上了正轨。他学了一门过硬的手艺。父亲只要有活,他就会去做,不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因为他也为自己成家的事发愁,而且这种愁比他同龄人来得强烈很多。
        父亲只能靠自己。爷爷奶奶死得早,兄弟五个早已经分家,所有的担子都需要他一个人去扛。

6

        听父亲说,爷爷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和父亲很像,三十多还没成家。有一次,他去隔壁村和一个有家室的女子偷情,结果被村民追着打,辛亏他跑得快才躲过了这一劫。后来爷爷莫名的被抓去参军了,成了国民党的一员战士。在一次抗战中,爷爷做了逃兵,据说是日本侵华时候,他所在的军队无法抵抗。爷爷最后逃到上海,当时上海也是战火不断,辛亏被奶奶救了,并且产生了恋情。奶奶是上海本地人,叫尤月贞,是一个富家女子,当时家人很是反对,但是她坚定,这个男人就是她一辈子的依靠。抗战胜利后,他们搬到苏州定居,父亲就是在苏州出生的。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三年困难时期,城市的生活越来越差,六个孩子的抚养成立大问题。于是,爷爷决定,带着奶奶回到了江西老家。
        回来几年后,爷爷得了肺病去世,当时爷爷的肺都烂了。第二年,奶奶去隔壁村看戏,突发心脏病离世。那时候,父亲才二十来岁。爷爷奶奶离世后,这个家就散了,父亲成了一个人。我长大后,才体会到了世态的炎凉。父亲有五个兄弟,分家后,感情越来越淡,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他们是亲兄弟,甚至为了一些利益,大打出手。但是有一点我清楚,父亲是最忠厚老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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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因为父亲老实,所以很多人愿意请父亲去砌墙。父亲曾经对我说,吃点亏没事。父亲一生都是这么去做的,他砌墙从不欺人,价格公道,有时候雇主还赊账,我还记得有一个姓王的雇主,赊欠了三千多元的工资,那时候是九十年代,相当于现在三万多。后来那个姓王的儿子杀了人,被抓紧了监狱,对方把自己的儿子的尸体埋进了姓王的家里面,他便全家离开了这个家。直到二零零五年,姓王的雇主突然来到我家,把那拖欠的三千元工资还给了父亲。父亲有些吃惊,本以为这钱不可能要的回来,没想到姓王的还如此诚信,父亲也没计较这些钱贬值了,还很客气地招待了他,续起了昔日的情。
        父亲是很重情重义的人。他待人非常真诚,也很大方。那年夏天砌那栋老房子的时候,父亲每天都会给帮手免费配送可乐喝,村里人都愿意替父亲做事,父亲从不拖欠工资。我知道,那是因为他能够体会到打工者的心情。
        这栋老房子坐落在村的最北面,那里全是村里的菜园和旱地。当时只有我们一家,村民都想不通父亲为何要在那么一个荒凉的地方建房子。父亲是有远见的,后来新农村建设,村村修了路,我们家就是水泥路的傍边,人们才向父亲投来惊异的眼光。现在村里的房子几乎都搬到了北面来,都盖起了楼房。基本上是依路建造,就是图个方便。搬迁的原因是九八年的那场特大的洪水,村南的房子几乎全部淹没,那里的地势低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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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过了九年,一切都变了。
        二零一一年五月,父亲在镇上上班,突然感觉身体不适,而且还咳血,就去医院检查,当时去的是镇上的一家规模蛮大的私人医院,医生说情况非常危险。当天,母亲就打电话给我,说明了情况,当时我还在读大学,听到这个噩耗,赶紧回家。
        第二天,全家去了南昌二附医院,替父亲检查。一周后,医生告诉我们父亲得了肺癌,而且是晚期。父亲得知后,依然是淡淡的一笑,似乎一点事都没有,便要求回家。其实我知道,他是碍于昂贵的医药费,父亲是一个劳心的人,他放心不下这个家,他怕为了医治他而掏空这个家,因为他知道,晚期癌症是治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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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同样是夏天,两个月的煎药,就像屋外酷热的太阳,拷打着大地一样。我们一家人都被这个癌症煎熬着。
        父亲显得很坚强,那段时间他跟我讲了很多事情。他把一生的经历都告诉了我。父亲说,四十岁前,村里人是瞧不起他的,都说他穷,三十岁没有结婚,住的是泥巴墙。可是父亲一辈子都没有放弃过奋斗,他活得太累了,没有好好休息一天,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尤其是在建新楼房的时候,为了省钱没有请人,都是父亲一刀一刀砌成了,父亲也爱面子,所以他把省下的钱多盖了一层楼,这栋新楼当时是村里最高的楼。封底的那一天,人们都不再瞧不起父亲了,都说父亲白手起家了。
        父亲认识母亲是在最艰苦的八十年代。母亲家在油墩街,离柘港乡还有二十来里路,父亲是去油墩街上班认识的。当时那里有好多人追母亲,母亲那时候只有十六岁,清纯可爱。然而母亲最后却选择了这个穷光蛋的父亲。母亲看重的是父亲的人品,说实话,父亲确实是一个厚道、老实的人。
        一九八五年,十六岁的母亲嫁给了三十岁的父亲。
        母亲嫁过来的时候,父亲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点儿微不足道的钱,和一个四五十平方米的泥巴屋。但是他们很幸福。
        为了给母亲幸福,也为了这个家,父亲不停地工作着,少吃俭用,能省的就省。那时候做石匠很苦,一天只有两块钱,而且是点工——替别人一天干到晚。到了九十年代下半叶,石匠的工资涨到二十块钱一天,从那时起父亲的生活才慢慢有所改观。如今,石匠一天的工资有一百块,而且大都是包工,相对于以前的点工是轻松了很多。
        父亲赚的都是辛苦钱。几乎天天都是背朝着太阳,父亲的皮肤因此也变得很粗糙,也很黄。

10

        父亲对自己太差了。却还要忍受生活的重负,有时候只能用烟的尼古丁来麻醉自己。就像父亲患癌症之后,每次痛苦的时候,要用吗啡来麻痹痛苦一样。
        病魔最终还是将年老的父亲压倒了。
        从五月十一日住院以来,父亲就没有睡过一次安稳的觉。特别是他得知自己患了绝症时,心情沉重了好多。虽然亲戚朋友家人都叫他什么都不要去想,但他做不到。我知道父亲是怎样一个人,他心里想的事没有实现就难以平静。尽管平时看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患病以来,父亲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从医院回来之后,父亲就开始变得虚弱,咳嗽不止。尤其是晚上,更是难以入睡。夏季,随着温度的不断上升,父亲呼吸很困难。每天晚上听到父亲那强烈的咳嗽声,听到他急促的踹气声,和那疼痛的呻吟声,我真的心如刀绞。
        那时候,我害怕黑夜,害怕看到沧桑的父亲。

11

        父亲最终还是在一个午后去世了,当时的父亲稀疏的几撮白发,皮包骨,非常清瘦。可是那天,我没有落泪,我不知道为何,仿佛自己的眼泪没有了,看着冰冷而坚硬的父亲,我心如刀绞。
        后来在清理父亲睡的床时,竟然发现被子下有一把剪刀,我很吃惊,父亲是多么的痛苦,其实他早就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只是还有很多遗憾的事没有实现,比如我的婚事。可是病魔的折磨让他痛不欲生,最终他一口吃了十几粒吗啡,只是痛苦地抽搐挣扎了几下,就没有了动静。

12

        父亲走了已经五年了,可是关于他的一切还仿佛就在昨日,我时常在夜里梦到父亲。前几年,我一直一个人在外省工作,更是容易想起父亲。
        有一次,我回到家,去老房子看了看,在一个墙角发现了一个白色袋子,已经布满了灰尘,就像是尘封的故事。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全是父亲生平用的砌墙工具,我倒在地上,看到了那把锋利的刀,如今已经生锈了。
        关于父亲的记忆,如今也生锈了,而我却想一个石匠一样,总是能透过这些锈看到里面关于铁的故事。因为我是石匠的儿子。
    父亲在夏天带我去很远的水库抓田鸡;春季晚上举着火把打我们去抓鱼,那壮观的场面如今还是想火把一样在我的记忆中燃烧。那时候,正是播种的时候,田里有很多泥鳅、鳝鱼,村里的人每晚都会举着火把去打鱼。大大小小的火把在空旷的田野里高举着,远望就像点点的星星落在了田里。我家老房子旁有一颗枣树,是父亲亲手栽的,枣子很大很甜,每年成熟的时候,父亲都会热情地叫村民摘着吃,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农民,一个石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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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下葬的那天,很多人来送了父亲。有很多都是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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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石匠的儿子,就像父亲手上的那把刀。
        我是石匠的儿子。

        毕海平,笔名小毕拉,80后,江西省鄱阳县人,15岁开始创作,上饶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任鄱阳青年诗社副社长,提出诗歌主张“立根乡土”。

        目前出版作品集《写在城乡边上》,作品散见于《中国诗选刊》《散文诗》《当代教育》《诗海》《作家选刊》《北方诗刊》《诗人与诗》《中国诗风》《新诗歌》《世界汉语文学》《新文学》《世界华文作家》《长风诗刊》《军山湖》《新作文—写作新思维》《江西工人报》等。有作品入选《中国短诗选编》(第四卷)《2013年南昌诗歌精选》《2012中国诗歌年鉴》《新乡土诗选》《中国新派诗人档案》(2012年卷)《金土地》等。

本文为【现代散文网】2016年度精选散文集投稿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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