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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读物 | 宅神在上

 家在黄岛 2020-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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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 ZAI HUANG DAO

|   家在黄岛   |

有 声

读 物

1

我当兵走的时候,父亲刚造好他人生中的第二座房子。四间敞亮的大瓦房,有磊落的院子,青石做房基,一水的石灰抹墙。

新房子是全村子里最漂亮的,这应该是父亲一生中最得意的杰作。

父亲一生中盖了两座房子,第一座房子的房龄算起来应该很老了,我年轻的父亲在那里迎娶了我漂亮的母亲,并且在那里生育了我哥哥我姐姐和我三个孩子。我们仨在老房子里见风成长,房子也就一年年变旧了。老房子虽然中间翻盖过,但除了父亲在院子里种下一些果树,春天来时会开花,其他真没有什么特别的。

当我哥哥娶了我嫂子以后,父亲就开始筹划建造他的第二座房子。父亲有两个儿子,他希望他的小儿子也能如他一样在这块土地上娶妻生子,生息繁衍,过平淡安稳的一生。那个年代要造一座房子可真不是简单的事。檩子、砖头、水泥、都是一点点积攒起来的,每年秋收以后,父亲就开始盘算他的房子还缺了哪些材料,多少根檩木,多少块砖头,而这些檩木和砖头又要换算成多少单位的花生和小麦。

那时候我少不更事,但脑子转得特别快,往往父亲报个数出来,我在一边就一口换算出来了,并且为此洋洋得意。但我报出来的数字父亲并不相信,要自己再算一遍,或者第二遍。往往父亲算到第三遍以后就会叹口气,然后又像是给自己鼓劲,对我们说:再攒攒,等到明年房子的材料就齐了。

这样等了两三个明年以后,父亲就真的开始盖新房子了。

我大舅除了会打铁,还是个石匠。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石匠,是能开山放炮的那种。起房子那一年我大舅在北岭开了一个石头窝子,全是一水的青石。我大舅就高兴地跑来,豪气地跟我父亲说:二姐夫,你找人去拉石头吧,你房子的基石我全包了。

我父亲也没客气,请了几个青壮,用小推车一趟一趟把青石就推回来了。

后来,我大舅带了几个石匠过来,叮叮当当,把这些青石凿成半米见方的青石块,期间也不知道磨坏了多少凿子。凿子坏了,我大舅就开炉生火,打铁炼钢。这时候我大舅就骄傲地对人说:看,这就叫“万事不求人”!以至于后来我在新兵连练习叠被子的时候,就经常想起我大舅来,我叠的被子有棱有角,犹如刀劈斧凿,我想我本来应该是一个好石匠,而且完全会超过我大舅的手艺。

父亲起房子的时候我还在外面读书,周末我就跑回来帮忙,也干不了什么,就是劈柴烧水,凑个热闹。瓦匠木匠都是乡里乡亲来帮工,花费是很少的。那时候我瘦弱俊俏,就有嫂子开我玩笑,说房子造好就该我娶媳妇了,看上哪家闺女,我帮你说媒去。

听起来真是不错的主意!

房子刚结顶的那天晚上下了一场暴雨。雨是半夜开始变大的,父亲披上蓑衣去了新房子,母亲如何都拦不住。那夜雨下得大,伴着不断的雷声,我在母亲的叨念声里睡睡醒醒,天微微亮的时候雨停了,才见父亲一身雨水的回来。那个冬夜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牵挂亲人的滋味,需要注意的是余生刚刚开始,我没有想到在以后岁月里,这样的牵挂也仅是开了一个头。

房子立起来了,建造这座房子耗尽了父亲全部的财力,装修就捉襟见肘起来。所谓装修,也不过是门窗玻璃和地面水泥。好在房子已经盖起来了,剩下的事可以慢慢来,毕竟我娶媳妇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房子盖好的第二年,我跟着建筑队去青岛城里打工赚钱去了。在那里我结识了一帮讲义气的哥们,他们有的做瓦匠、有的做木匠和油漆匠,这些我在《我的第一座烂尾楼》里都说过了。我们称兄道弟,搬砖盖楼,喝酒吹牛,快活的不得了。

到了冬闲季节,收工回家,我把我的兄弟们召集来,做门做窗,涂墙刷漆,很快房子就像模像样起来。那时哥哥已经分家另过,我感觉好像已经挑起了家中大梁一样,对于家境的变化父亲也明显的高兴,我高考失败对他的打击就明显的淡了。

到过年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就背后开始咂摸着给我找媳妇了。父亲和母亲的这种谈话都是背着我偷偷摸摸进行的,我一旦出现他俩就赶紧换个话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今年的雨水特别好啊,呵呵呵呵。装的好像我什么都察觉不到似的,他们真是太天真了。

2

过了年我就已经20岁了。

刚好赶上89年春季征兵,父亲曾经是民兵连长,跟武装部的人头熟悉,我怕超龄了,便求父亲去找找人,父亲对我这个提议表示了否决意见。按照父亲的意思,这么漂亮的房子盖起来,我不趁热娶个媳妇回家,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可是我更想过一种海阔天空的生活。一颗年轻的心,是父亲不能理解也不能束缚得了的了。我对父亲说,这房子盖好,你的人生就很圆满了,而我要去过另一种人生了。

带兵的干部说,我们的部队在湖州,一个烟水淼淼的地方,是遥远而又陌生的江南。在我20岁的生命里,走的最远的地方是去过青岛,湖州真是一个模糊又遥远的名词,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一个少年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的万丈雄心了。

初到新兵连的时候,上面发下来一个问卷调查。问你来当兵的目的:选项有二,一是保家卫国;二是考学提干。我一眼就看穿了这出题设置里面的陷阱,而我的新战友陈仁权正拿着钢笔皱着眉头在一二之间举棋不定。

我捅了捅他说,你一二全划上好了。

他茅塞顿开的样子,问我:你呢,如果单选你怎么填?

我撇撇嘴,心想,哥哥是要一刀一枪来拼个功名富贵,搏个媳妇回家的,这些能告诉别人吗!

父亲送我当兵走的时候,表面还是高高兴兴的。但在我离家以后的很多个黄昏,父亲都会站在村口对着进村的路张望,虽然知道他的小儿子一去千里,不会每天都会出现在回家的路口了。这些,都是在我当兵第三年回家探家时母亲告诉我的。我笑着对母亲说:担心什么,你看你儿子不是壮了吗,而且,穿上军装多帅!

房子还是原样,包括我睡过的床铺,一切都像我刚离开家的样子。父亲在院子里种下的山楂、枣树和葡萄,它们都已经长得亭亭如立了。

又过了一些年,我带豆妈回家,父亲在大门楼子上放了一块用红纸包着的砖头,放了一挂鞭炮就算把我的婚事给办了。我带着这个江南媳妇拜见了族中亲戚长辈,也带着她一一认识了院子里的花草树木。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熟悉的红瓦白墙,跟豆妈说起年少旧事,有风从容的从院外吹过来,一时间觉得岁月并没有走远,好像院子里站着的还是那个有梦少年。我心里对少年说,虽然最终还是没有替你拼出一个功名富贵,但娶了一个漂亮媳妇儿回来,也算是完成了少年你一半的梦想了。

3

三十年家国,真是弹指一挥间。

父亲和他建造的房子一样,越来越老了。暮年的父亲变得沉默寡言,经常一个人在门前坐在马扎上一坐就是一整天。那个曾经站在村口盼望儿子忽然归来的父亲是彻底放弃他的幻想了,他知道他的小儿子就如他当初担心的那样,像一只没头没脑的小雀,一出了笼便就不再归巢。

十一长假,我决定哪儿也不去,就回家看看。

长假过得很快,临回浙江的晚上在姐夫家喝茶聊天,一起的还有运利哥哥,我父亲的干儿子。运利哥哥是一个瓦匠,父亲盖房子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很能干的瓦匠了,只是去年出了车祸,一条腿上打了钢板,这手艺才放下。

运利哥哥说,咱爸的房子该收拾一下了,你看那窗户的木头都要朽了。

我睁大眼睛说,哪里有啊?这房子还是新的呢!

还新的呢?说完了我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房子在我心中竟然一直是三十年前的样子,好像过去的这么多岁月也不曾留有痕迹,而我还是那个随时都准备远行的少年,就如同连父母的日渐衰老我竟然也一起忽略了。心里自责,于是就低下头去喝茶。

运利哥哥好像怕我不明白,用决定的语气说,咱就换一下门窗,别的不动了。

那门窗的油漆都是我离开家那一年亲自漆的呢,窗是绿漆,门是奶黄。换掉了就一点痕迹也没有呢,我心里那个少年在都囔着说。

真是有点不舍呀,笑嘻嘻的少年说,不过我是应该长大了。

那一刻,我心里就决定了,要给父母重新翻修房子。我抬起头对姐夫和运利哥哥说,我出钱你俩出力,给咱爸的房子翻修一下。就这样决定了,姐夫说,你尽管回去,装修的事你就交给我好了。

我回去以后,装修的进程却没有我想的那样顺利。换了门窗以后事情就停止了,最主要的问题是母亲怕搬家麻烦,就在这里卡住了。我打电话回去跟母亲商量说,搬个家是小事呢,我还有年休假,我回来搬家。

请了年假就打马回家。在高速的路口下了大巴,姐夫要来接我,我说不用我自己能找到车。哪里有车,我不过是更喜欢那种风尘仆仆千里归来的感觉罢了。乡村路上,当我甩开步伐走了二里路的时候,才觉得我拒绝姐夫来接我是个错误的决定。就不住的回头张望,期望有一辆过路的车来。

一辆农用车叮叮咣咣的开过来,开到我身边“嘎”的停住了,从驾驶室里探出一张沧桑脸来,大声问:走累了?

我说是的,快累成狗了。爬进驾驶室,我说我回胡家庄,师傅您带我一程。

师傅是个健谈的人,知道我回来是为父母装修房子,就豪气的说,本来我不经过你那个村的,不过现在我可以送你回家。

快到村口的地方我下了车,跟师傅告别。我的故乡,别来无恙。我还是更愿意用脚步一步一步丈量回家的路。父亲和母亲正在门口劈柴。见我回来自然是一番惊喜,母亲显摆说,村头一棵枯树被大风吹倒了,她和父亲用三轮车拉了回来做柴火。我说咱不干了,我回来就是搬家,修房子。

第二天逢着隔壁村大集。我大舅赶集就顺路来家了,母亲张罗着留饭,大舅不肯。大舅说这点路我骑着电动车一丢丢的功夫就回家了。我的大舅不做石匠好多年了,虽然70多岁了却一点也不服老,他看到门前没有劈完的木头,自己去院子里找了一镢头来,咔咔地劈起来。大舅对父亲说,这点活,我一丢丢的功夫就劈好了。

我看到我的大舅就大笑起来。我的大舅,大约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力能开山的汉子哪。我连忙夺下镢头,说大舅您快进屋喝茶吧,这点活留给我干,一丢丢的事儿!

大舅因为村庄拆迁已经搬到公寓楼上去住了。大舅的家在三楼,他对这个楼层非常满意。说起抓号的事,大舅说这跟手气根本没啥关系嘛,住哪儿都是早注定的,房子一建起来,该属于你的房子,宅神早就去驻下了嘛。

从小以来,经过多年的无神论教育,早已不信鬼神与因果,但那一刻醍醐灌顶。

我愿意相信我大舅说的宅神,他是存在的。在我的故乡,每一户人家,每一座房子,都会有一个宅神的存在。他个子小小,长长胡须,居住在厨房的门后或者某个墙角旮旯,从不远行,固守家园。他默默地守护着这座房子的夜间灯火与早起炊烟,陪着这房子里的人出生,长大,变老。

4

因为带着父亲去医院检查了一下身体,搬家就迟了一天。一大早,邻居朋友都来帮忙搬家,姐姐也请了一天假,一会的功夫就把家搬空了。等我哥哥赶回来的时候,基本就没有他什么活好干了。

家搬空了才发现:地面破损了,墙皮有地方脱落了,天棚也旧的看不出颜色来。以正常的眼光来看,这个家的确是该重新修缮了,但这些年来,我为什么却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呢?想必家中宅神也灰头土脸,跟着委屈了好多年了。

父亲每天早上早早地去开了门,等着装修工人来干活。话也明显多了,房子一点点好看起来,父亲脸上的笑容也一天天多了起来。能陪伴父母身边,天天看到他们的笑容,就觉得任何的付出都特别值得。

开工以后就没有我什么事了。闲下来我就去挖地窖,帮着父亲把门前菜地里的萝卜和白菜收了。又请了师傅们喝了一场开工酒,假期就结束了。我把装修的事交给姐夫和哥哥,就走了。

半个月之后,我的姐姐给我发来房子装修好的视频。姐姐说,这个周末就是好日子,咱爸妈就可以搬回家去了。

在视频的最后,姐姐对我说,你放心,咱爸妈的房子一定会是全村里最漂亮的房子。

我笑着说,我信的。

如果说二十岁时候帮着父亲修好房子是为了离家远行,三十年后再次修葺房子却是游子归来,即使身不能至,心亦时刻仰望之。

我旧时的村庄,每一个出生的人都会把胎衣埋在村西头的土地庙里。那里也是乡村神灵居住的地方。我的故乡、土地和宅神,应该不会忘记他的名册之下有一个游子,他哪怕在外面已经练的刀枪不入、铮铮铁骨,但回到故乡,千里归来的时候还是心如少年。

少年远远望见家乡的屋顶与树木,一定会滚鞍下马,低低的俯下身去:诸神在上,受晚生一拜。

臧运玉,黄岛藏南镇人。少时从军,久居江南。故乡有明月,游子在天涯。

老黑,名如其人,狮子座黑胖子。年少时漂泊,现居山西。曾用博客名,水手无心。未村前书记,因为黑,改选下台。

投稿:jiazaihuangdao@163.com

主编:jing1qiu(静秋)

排版:shitoulpr001(若兰)

校稿:裴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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