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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昵称413468 2019-12-12

《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雨疏”,不失为平居好情景;“风骤”,则不宜户外活动矣。故当此之际,或剪烛夜话,或饮酒至于微醺而寝,或读书弹琴作画,皆极好之度日生涯。

孟浩然《春晓》一作即写此种之况味者,而“夜来风雨声”一句,正可见时有扰醒,或可恼耳。或正为此,词中之主人公特意多饮,以求“浓睡”,然不免晨起之后,仍“残酒”未消,却都是一番惬意无限风味。风停雨定,恍惚之间若有忆焉,而触目留心者,则仍为春花而已耳。故不知惜花为何者,即非真文人。此种生涯,本为文人雅士之惯常风景,而不必求诸贵族生活,而贵族之家则更有丰富者,亦可知之。若李易安之家,虽非最上上之选,亦属上流,对其而言,此种生涯殊不足道,亦与李易安之性情如何略无关系。

然李易安之为真文人则无疑也,故此词写来却极有情致,如“试问”者,亦非有意而问,或习惯使然,而应答之间,见得两人皆为惜花者而已,不过卷帘人惜花之幸未为风雨所大损,而李易安则揣之以红消翠长也,意思寻常,而精彩全在“绿肥红瘦”一语,正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所谓之着一语而境界全出者也。“却道”一语,可见主人公于“卷帘人”之微有不满,然又非可以认为认真者,故引起结句主人公之精彩回答,不为教之,但在别有留心之际,更见出惜花之意味耳。“知否?知否?”唇吻亦可谓殊有情致。此词之主人公亦不必看作李易安本人,而直可当得一小型戏剧看,揣摩声口宛然逼真,见出一副大家闺秀之姿态,慵懒美人之精神,所谓优美无限之境界也。人之生也,各安其分,久之气质举止自然变化而不知之,此由卷帘人即可知之矣。

此词古今论者多有誉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十云:“近时妇人,能文词如李易安,颇多佳句。小词云:‘昨夜雨疏风骤……应是绿肥红瘦。’‘绿肥红瘦’,此语甚新。”其实李易安是语不过为寻常拟人语,但体贴情味自有异致,且以红绿肥瘦为形容,深具哲学思辨之色彩耳,岂只新乎。陈郁《藏一话腴》内篇卷下云:“李易安工造语,《如梦令》‘绿肥红瘦’之句,天下称之。余爱赵彦若《剪彩花》诗云:‘花随红意发,叶就绿情新。’‘绿情’‘红意’,似尤胜于李云。”“天下称之”云云,固无须辞,而谓之赵诗胜李,则不敢苟同。赵诗“花随红意发,叶就绿情新”,只是作意太甚,巧上见巧,意思却是寻常,只到花红叶绿一层,比之李易安句之双重之对比、思辨,正复有望尘之叹。

此词最佳之处,正在两重思辨之意味:一则两人口吻之异,一则“绿肥红瘦”之鲜明对比。小词而能具两重之思辨,宜其为历代所赏。以赵胜李,即不知李易安此作最佳之处在两重相形之思辨也。李易安此语极佳,故屡屡而有学步者,如宋赵长卿《鹧鸪天》有“绿肥红瘦春归去,恨逼愁侵酒怎宽”之句,黄机《谒金门》有“风雨后,枝上绿肥红瘦”之句,元元淮《读李易安文》有“绿肥红瘦有新词,画扇文窗遣兴时”之句。陆辅之《词旨》以“绿肥红瘦”为词眼之例,词眼者,拟之于人,即一词精神魂魄之所在,佳处之所在也。瞿佑《香台集》卷下云:“赵明诚,清献公之子。妻李氏,能文辞,号易安居士。有乐府词三卷,名《漱玉集》。明诚卒,易安再适非类,既而反目。有启与綦处厚学士:‘猥以桑榆之暮景,配兹驵侩之下才。’见者笑之。

然其词颇多佳句。《如梦令》云‘应是绿肥红瘦’,语甚新。又《九日》词‘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此语亦妇人所难到也。”尖新所在,煞是扎眼入眼,故谓之词眼,犹看人必先观其目也。杨慎《草堂诗余》卷一评云:“此词较周词更婉媚。‘绿肥红瘦’甚新。”女子道女人事,婉媚固尔。李攀龙《草堂诗余隽》卷二眉批此词云:“语新意隽,更有丰情。”评语云:“写出妇人声口,可与朱淑真并擅词华。”“丰情”者,词外之人,人外之态,意外之境,境外之味,须自细细体会。“妇人声口”云云,女子而作媚音,自然本色。张綎《草堂诗余别录》“《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条云:“韩偓诗云:‘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此词盖用其语点缀,结句尤为委曲精工,含蓄无穷之意焉。可谓女流之藻思者矣。”原作惜花姿态固是略俦,而自有深浅之异致、情味之不同,李易安作,所谓青出于蓝,蛹化为蝶者也。

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一云:“‘知否’二字,叠得可味。‘绿肥红瘦’创获自妇人,大奇。”拈出“知否”意味,是也。又徐士俊《古今词统》云:“《花间集》云:此词安顿二叠语最难。‘知否,知否’,口气宛然。若他‘人静,人静’,‘无寐,无寐’,便不浑成。”潘游龙《古今诗余醉》云:“‘知否’,叠得妙。”“绿肥红瘦”创获自妇人,亦不稀奇,清月朗道人《古今才女子奇赏》云:“‘绿肥红瘦’四字竟出之女子。”可谓既不甘心又极赏之也。盖女子心细如发,男儿心眼自不必在此。古今豪放之女子已甚少为男子所许所喜,而吴姬越女之软媚香艳,正为人目为本色,燕赵佳人饶有刚健婀娜之风情,正自有所嫌耳。以是理揆之,则吾国歌诗中男子而为闺音之传统,固略同于人妖之境界,性质已失,况人格邪!此吾国歌诗少豪放创新之精神而多软媚奴性之姿态之所以也!今人犹许之国粹,其实一也,如京剧之名角杨氏,早为鲁迅所讥,而余每观其《贵妃醉酒》之扮为女子扭捏之态,毕竟难以掩饰男子之骨干体态,令人忍俊不禁,浑身起鸡皮疙瘩。

王士祯《花草蒙拾》云:“前辈谓史梅溪之句法,吴梦窗之字面,固是确论,尤须雕组而不失天然。如‘绿肥红瘦’、‘宠柳娇花’,人工天巧,可称绝唱。若‘柳腴花瘦’,‘蝶凄蜂惨’,即工,亦‘巧匠斫山骨’矣。”数语之中,毕竟以“绿肥红瘦”为最佳,他亦无甚足称。黄蓼园《蓼园词选》云,“按:一问极有情,答以‘依旧’,答得极澹,跌出‘知否’二句来。而‘绿肥红瘦’,无限凄婉,却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无数曲折,自是圣于词者。”以“依旧”衬“绿肥红瘦”,可谓玉石分明,点铁成金。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云:“词人好作精艳语。如左与言之‘滴粉搓酥’,姜白石之‘柳怯云松’,李易安之‘绿肥红瘦’、‘宠柳娇花’等类,造句虽工,然非大雅。”李易安句于众人,直有凤入鸡群之目,而以隋珠弹雀也。

若《云韶集》所云之“只数语中,层次曲折有味。世徒称其‘绿肥红瘦’一语,犹是皮相。”曲折有味是,皮相之论,却是亦峰以为诸人皆然,为欲加之罪;以欲加之罪为人之罪,其心则以为真有罪如是者矣。不知诸人道“绿肥红瘦”,直拈最佳处言之,恰如“红瘦”虽佳,亦须有“绿肥”衬之也。一“红”字着在眼中,恰便是一大好佳人形容姿态,如何教人不动心欢喜,况有“瘦”消也!唐圭璋《读李清照词札记》云:“此词与诗所写,一样浓睡初醒,一样回忆夜来风雨,一样关心小园花朵,二人时代虽不同,诗与词之体格虽不同,朴素与凝练之表现手法虽不同,但二人爱花心灵之美则完全一致,宜乎并垂不朽云。” 此异中见同,未能同中见异也。孟浩然作,纯是惜花意味,自然而然,韵致深厚,固然甚佳,李易安作则以曲折、思辨取胜,更在意外惜人,意味固有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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