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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锥编-老子王弼注》札记之十五 钱钟书论“在迩求远” 文/周敏 《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十五则《四七章》，副标题为《“在迩求远”》。 【“在迩求远”释义】 “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老子》第四七章中的一句话。 钱钟书说： 《老子》第四七章“其出弥远，其知弥少”，就是《老子》第四八章所谓“为道日损”的意思。“知”、是知晓“道”，和上句“见天道”意思相同，并非指知识。 钱钟书的推论是，对知识的追求，“其出愈远”会“为学日益”，唯有对“道”的追求“其出愈远”而“其知弥少”。 “在迩求远” “在迩”——老子之“道”与人很切近，就在眼前、或就在身边、甚且就在自己身体上（迩、近；在迩、即在很近的地方）； “求远”——人却往往去远方寻求； 结果是： “其出弥远，其知弥少”——寻找之路走得越远，收获越少。 “在迩求远”是指责人们寻“道”时往往舍近求远、多此一举，且适得其反，实际要告诉人们的是：道之“在迩”，无需“求远”。 【拒斥“在迩求远”乃各家共识】 钱钟书引录各家言论，以印证老子其说： [道家拒斥“在迩求远”的言论] 1、《文子·道原》：“大道坦坦，去身不远，求诸远者，往而复返”； ——大“道”离身不远，求之于远方，虽然去了很远，最终还是回到了出发地。 2、《吕氏春秋·论人》：“太上反诸己，其次求诸人；其索之弥远者，推之弥疏，其求之弥强者，失之弥远。” ——求“道”，最佳途径是求自己，其次是求人；搜索越远，得到的越少，欲求越强，失去的越多。 3、《关尹子·一宇》尤能近取譬：“观道者如观水。以观沼为未止，则之河，之江，之海，曰：‘水至也！’殊不知我之津、液、涎、泪皆水”； ——观“道”如观水。看池塘水觉得不够，就去看河水，还不够，就去看江水，再不够，就去看海水，于是说：终于看到水了！殊不知，自身表里之津液、口水、泪水都是水，想了解什么是水无需远求； [道教拒斥“在迩求远”的言论] 方士祇以养生为道，遂若《关尹子》之借喻可坐实者；如《黄庭内景经·口为章》：“漱咽灵液灾不干”，《琼室章》：“寸田尺宅可治生，若当决海百渎倾”，《外景经·上部》：“玉池清水上生肥”。信斯言也，则酷暑行道者暍渴乞浆，可答之曰：“汝自咽津唾，渴即解矣”！ ——炼丹求仙之方士以养生为道，对《关伊子》之喻信以为真，酷暑走路的人口渴讨水喝，方士就告诉他：“你自己吞咽口水，可解渴”。 [释家拒斥“在迩求远”的言论] 释典如《妙法莲华经·信解品》第四、《楞严经》卷四等穷子舍父逃走，衣中有如意珠而行乞诸喻，用意正同《老子》、《文子》。泼洛丁纳斯以浪子归故乡喻远觅方识道之在迩；圣·奥古斯丁曰：“汝居吾中，吾却外觅”；德国神秘宗诗人有句：“帝天即在身，何必叩人门？”。 ——释典借例喻意，说穷小子离开其父去流亡，衣中有贵重的如意珠却去乞讨。泼洛丁纳斯以浪子到远方去寻“道”，最后回到故乡才找到，他才懂得原来“道”离自己这么近。圣·奥古斯丁说，“道”就在我这里，我却到外面去寻找。德国神秘宗诗人说：“帝天已在我身，何必去叩人门。” [儒家拒斥“在迩求远”的言论] 虽然，此非释、道等出世者之私言也。儒家教人，道其所道，复不谋而合。 ——“道”在迩即于人切近，这并非是释、道等持出世思想的人独有观念，倡导入世的儒家也持同样观点： 1、《论语·述而》曰：“仁远乎哉？” ——“仁”难道离人很远吗？ 2、《孟子·离娄》曰：“自得之，取之左右逢其源”； ——自从懂得了什么是“仁”，便随处可见，左右逢源了； 3、《告子》：“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又：“道在迩而求之远，事在易而求之难”； ——“道”像行走的大路，难道那么难找吗？道就在你的身旁，你偏去远方寻找，事理明明很简单，却偏偏在艰深处琢磨； 4、《尽心》：“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求仁莫近焉” ——万物均在我心中。如果诚恳地反观自身，……仁原来离自己很近。 [赋咏、偈语中拒斥“在迩求远”的言论] 1、杜牧《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 2、《宋诗纪事》夏元鼎诗：“崆峒访道至湘湖，万卷诗书看转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3、《五灯会元》僧偈：“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本来成现事，何必待思量”，卷一三良价本悟偈：“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 4、《鹤林玉露》陈丰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陇头云；归来拈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5、王守仁《咏良知示诸生》诗：“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坤干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文士学者拒斥“在迩求远”的言论] 1、《文心雕龙·神思》：“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 2、王国维《静庵文集》：“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不可不历三种之阶级：‘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阶级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阶级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阶级也”。 《庄子·知北游》中有这样一段对话：有个叫东郭子的人向庄子请教：“你经常所说的‘道’，究竟在哪里呢？”庄子回答：“无所不在。”东郭子说：“要具体说出来才行。”庄子：“在蝼蚁身上。”东郭子不解：“怎么如此卑下？”庄子：“在稗草里面。”东郭子问：“怎么越发卑下了？”庄子回答：“在瓦壁里面。”东郭子问：“怎么更加卑下了？”庄子回答：“在屎溺之中。”东郭子不再说话了。于是，庄子解释说：“先生的问题没有触及要害，你大可不必这样提问，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离开道的。” 老子的宇宙观认为“道”无处不在，所以，无需远求。与其求远，不如就近；就近易得，求远难寻。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三日 （注：篇中斜体字引自《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十五则） 附录：《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十五则 一五 四 七 章 “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按四八章所谓“为道日损”也。“知”、知道也，即上句之“见天道”，非指知识；若夫知识，则“其出愈远”，固当如四八章所谓“为学日益”耳。景龙本“少”作“近”，亦颇达在迩求远、往而复返之旨。《文子·道原》：“大道坦坦，去身不远，求诸远者，往而复返”；《吕氏春秋·论人》：“太上反诸己，其次求诸人；其索之弥远者，推之弥疏，其求之弥强者，失之弥远。”《关尹子·一宇》尤能近取譬：“观道者如观水。以观沼为未止，则之河，之江，之海，曰：‘水至也！’殊不知我之津、液、涎、泪皆水”；陆九渊《象山全集》卷二二《杂说》“道譬则水”条、卷三四《语録》“涓涓之流”条均逊其俯拾即是。方士祇以养生为道，遂若《关尹子》之借喻可坐实者；如《黄庭内景经·口为章》：“漱咽灵液灾不干”，《琼室章》：“寸田尺宅可治生，若当决海百渎倾”，《外景经·上部》：“玉池清水上生肥”。信斯言也，则酷暑行道者暍渴乞浆，可答之曰：“汝自咽津唾，渴即解矣”！释典如《妙法莲华经·信解品》第四、《楞严经》卷四等穷子舍父逃走，衣中有如意珠而行乞诸喻，用意正同《老子》、《文子》。泼洛丁纳斯以浪子归故乡喻远觅方识道之在迩（Enfuyons-nous donc dans notre chère patrie comme Ulysse etc.；Ils se plaisent en cette région de Vérité qui est la leur，comme des hommes revenus d’une longue course errante，etc.）；圣·奥古斯丁曰：“汝居吾中，吾却外觅”（et ecce intus eras et ego foris，et ibi te quaerebam）；德国神秘宗诗人有句：“帝天即在身，何必叩人门？”（Der Himmel ist in dir/Was suchst du ihn dann bei einer andern Tür？）。虽然，此非释、道等出世者之私言也。儒家教人，道其所道，复不谋而合。《论语·述而》即曰：“仁远乎哉？”（参观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一三）。《孟子》数申厥旨，《离娄》：“自得之，取之左右逢其源”；《告子》：“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又：“道在迩而求之远，事在易而求之难”；《尽心》：“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求仁莫近焉”（参观《朱子语类》卷三一论“三月不违仁”、卷一一八论“万物皆备于我”）。见于赋咏而几同謡谚，则有如杜牧《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宋诗纪事》卷九○夏元鼎诗：“崆峒访道至湘湖，万卷诗书看转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五灯会元》卷六僧本如偈：“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本来成现事，何必待思量”，卷一三良价本悟偈：“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鹤林玉露》卷一八尼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陇头云；归来拈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陆心源《〈宋诗纪事〉补遗》卷四○陈丰《寻春》略同）；王守仁《文成全书》卷二○《咏良知示诸生》：“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坤干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文士学者，每同此感。如《文心雕龙·神思》：“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王国维《静庵文集》续编《文学小言》五：“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不可不历三种之阶级：‘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阶级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阶级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阶级也”； 【增订四】十七世纪法国文家拉布吕耶尔述作文甘苦谓，惨淡经营，往往贫于一字，久觅不得，及夫终竟得之，则直白自然，若当初宜摇笔即来而无待乎含毫力索者（Un bon auteur，et qui écrit avec soin，éprouve souvent que l’expression qu’il cherchait depuis longtemps sans la connaître et qu’il a enfin trouvée est celle qui était la plus simple，la plus naturelle，qui semblait devoir se présenter d’abord et sans effort. －La Bruyère，Les Caractères，I，§ 17，Classiques Hachette，p. 33）。此亦“众里寻他千百度”而“回头蓦见”之境也。 龚固《日记》：“文人欲创新标异，始则傍搜远绍，终乃天然成现，得于身己，或取之左右”（En littérature，on commence à chercher l’originalité laborieusement chez les autres，et très loin de soi，...plus tard on la trouve naturellement en soi...et tout près de soi）。胥足与前论四○章所谓“逝”、“远”而“反（返）”之境界相参印。词章中言求佳偶（Quel che cercando va，/ porta in se stesso，/miser，né può trovar quel ch’ha da presso），觅至乐（navibus atque/Quadrigis petimus bene vivere；quod pe- tis hic est. Willst du immer weiter schweifen？/Seh，das Gute liegt so nah. /Lerne nur das Glück ergreifen，/Denn das Glück ist immer da），每叹远寻勿获而在近不知。或咏背弃慈亲，天涯地角，乞人爱怜，废然而返，始识春晖即在母目中（Ich wollte gehn die ganze Welt zu Ende/Und wollte sehn，ob ich die Liebe fände，/.../Und ach！Was da in deinem Aug’geschwommen，/ Das war die süsse，langgesuchte Liebe）；与踏破铁鞋、芒鞋之慨无异。人生阅历所证，固非神秘家言所得而私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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