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怀有悲秋情结的诗人不在少数,怀有暝色起愁情结的诗人亦不鲜见。 所谓悲秋,指的是诗人在秋日时分通过秋景秋色的描写来表达个人身世之悲或家国情怀的一种言说方式。秦汉及其以后漫长的诗文发展史中,悲秋几乎成为心性敏感多思的诗人们共同的书写母题,用例不胜枚举。 与悲秋一样,暝色起愁在古代诗作中也很普遍。所谓暝色起愁,指的是诗人往往在日暮黄昏时分愈加愁情难遣。钱锺书云:“诗人体会,同心一理。潘岳《寡妇赋》:‘时暧暧而向昏兮,日杳杳而西匿。雀群飞而赴楹兮,鸡登栖而敛翼。归空馆而自怜兮,抚衾裯以叹息。’盖死别生离,伤逝怀远,皆于黄昏时分,触绪纷来,所谓‘最难消遣’。” 秋色和黄昏都是容易引发诗人愁思的因素。如果“秋色”与“黄昏”并存,再辅之以“雨天”,敏感多思的诗人会产生怎样的情思体验呢? 然而,我们在王维的《山居秋暝》中却看到了不同的境界。清秋,日暮,雨后,同样的节令同样的气候,《山居秋暝》却呈现出了别样的情怀。 “空山新雨后”,日暮时分,空灵的山谷被秋雨洗涤一新。山是“空山”,在王维的意念世界里,“空”不是空洞,而是静寂空明,空明之中所蕴藏的其实还有灵动。 雨是新雨,所谓“新雨”,并不是说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而是指秋雨将山谷荡涤得清朗洁净。“天气晚来秋”,诗人在这一句中对时节和天气一并作了交代,点明这是清秋时节的日暮黄昏时分。 然而,诗人在陈述时节和天气时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悲愁哀怨之气,其语调和情绪是平静的,甚至还隐隐散发着欢喜。“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月光洒落在松林之间,形成明暗相间的斑驳松影。山石之上,清泉在淙淙地流淌,泉水的流淌声更加映衬出山林的宁静。 古往今来,人们一致认为这是“以动衬静”写法的经典名句,确乎如此。月亮对于中国古代文人具有不可估量的精神意义,夕阳西下,黑夜袭临山谷,继而皓月迤逦升入高空,月映万川,奇光一片,此时此刻,那朗朗的月光本身就能给予诗人以无限的温暖和安慰。 而诗歌的最后一句“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是诗人超越精神的顶点。此句反用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句意,指出即使是天色已暝、群芳已谢的秋高时节,但只要善于思考,合理调适心境,依然可以寻觅到别样的美好与安宁。那如盖的青松、当空的皓月以及月光之下如桃花源般安宁地生活着的人,都会绽放出别样的光彩。在诗人笔下,秋景、暝色、雨声以及琐碎的世俗生活因为诗人独特的审美视角而拥有了崭新的面貌。 诗人这种无可无不可的襟怀,显然与他的宗教背景密切相关。 王维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对禅宗情有独钟。佛教认为“诸行无常”(宋代释道原《景德传灯录》),世间一切事物无时不在生住异灭中。过去存有的,如今已经起了变异;如今存有的,未来终归幻灭。既然世事无常,变幻不羁,那么世人就应该努力破除执念,以达到“无执”境界。 那么如何才能破除执念,达到“无执”境界呢?只有一途,那就是努力拥有“明心见性”的智慧。超越虚妄之心,结束种种执念,照见如明镜般的本心,进而在世间寻求到最美好的精神栖息地,于“一色一香”中体会“中道”(佛教术语,指破除二元对立的理想境界),于“郁郁黄花”中感悟“般若”(指如实认知一切事物和万物本源的智慧)。 诗人通过自己的修行智慧,实现了对生存世界精神上的超越。诗人经过内心世界的不断调适后,在诗歌中呈现出的自然景观是洁净舒适的,人情世界是温情脉脉、生动活泼、不夹杂世俗纷争的。诗人的这场精神突围和超越的过程,其实正是其明心见性、洞见自我的过程。 总之,就这首《山居秋暝》而言,读者只有把握了诗人作为佛教徒的思想底色,才能将诗人在意象选取和思想表达之间的关系彻底弄清楚,才能通透地掌握这首诗的深层内涵。 文化的理想国,让每一个诗意的灵魂,都有栖身之地。感谢您的关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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