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意象》 何为意象?何为物象?到目前为止,中国的理论界对这俩概念的解析还处在混沌状态,无论是教科书、理论刊物,还是知名教授、权威学者的讲课发言稿,都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答案,基本上都是将诗歌中所有的物象都解释成了意象。比如,无论在百度百科、还是搜狗百科中都可轻易查到对意象概念的笼统解释,诸如“意象是主客观融合的艺术形象”,“意象是寓意之物”等等,但针对这些含混的解释他们可能连自己都搞不清,更不用说读者了。比如,一个在举例中管陶渊明《饮酒》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诗句里的菊花叫意象,管“窗前明月光”中的月亮叫意象。另一个管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中“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诗句里的黄鹤楼、烟花、孤帆、长江等等统统叫意象。那么,若这些是意象,这些诗句里的物象又是什么呢?所以,这样的百科知识读的人越多,受害者越多,把所有读者都教成了不懂诗的人。 那么,分清意象和物象的分别当真能上升到懂不懂诗这个高度吗?是不是危言耸听了?当然不是,每一首诗都有三个部分组成,意象、物象和关联词语,其中的关联词语和物象只是一种客观存在,只有意象是允许读者作出创造性解读的,所谓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正是基于此而言。分不清意象和物象,便相当于一首诗可以解读称无数首诗的意思,而所有的诗都可解读成同一首诗,这样,懂不懂诗便没有了任何凭据了。不无夸张地说,对于一个诗歌写作者和鉴赏者而言,分不清物象和意象,如同一个正常人类分不清男人和女人! 意象是一个演员 客观说,把意象解释成主客观融合下的“寓意之物”也没什么错误,但为什么制造这些概念的人一旦举例就物象和意象分不清呢?因为诗歌中的物象和意象都是作者有意为之的,有的出于韵律、节奏的需要,有的出于语境(文、白)的需要,这给他们造成了一种错觉,似乎诗歌中一切物象都成了“寓意之物,因此,我们的理论家们便闯王霸王分不清了。还有一个原因来自对古诗词鉴赏理论的因循,由于中国的古诗词是一种以能指(主要指声律)来确定诗性的一种诗,在内容上诗和文章基本没什么区别,翻译成白话文之后,大部分就是一种借情抒情的散文,因此,古诗词中的风景物象大部分都泛指为了意象。受此影响,现代诗歌理论家在著述现代诗理论时还是不自觉地延续了这种习惯,无法在短时期内过渡到以所指确定诗性的现代诗思维模式阶段,所以,他们虽然引用了诸多西方理论家有关对意象的论述,但在举例时却还是沿用的古代理论家管物象意象统统叫意象的模式,这形同挂羊头卖狗肉。 实际上物象和意象的真正区分就是演员和角色的分别,所谓“意象”就是诗人对物象的角色化处理,类似把人或一些寻常之物弄到一个戏台上共同演一出戏,让他(它)们扮演不是他(它)们但和他(它)们有某种相似性关联的一个角色,首要一点就是他(它)是个“扮演者”,与他(它)们现实中的身份没关系,即“物非物本身”。比如,唐国强和刘晓庆扮演诸葛亮和武则天,诸葛亮便是唐国强的意象,武则天便是刘晓庆的意象,唐国强和诸葛亮,刘晓庆与武则天的现实身份与诸葛亮、武则天并不关联,只是在形态和气质上给了观众某种相似性联想罢了。所谓“寓意之物”中的“意”就是演员的使命,具体到诗歌中就是一种修辞性,类似,唐国强长得像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刘晓庆长得像沉鱼落雁的武则天,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就是唐国强这个物象的修辞物,沉鱼落雁的武则天就是刘晓庆这个物象的修辞物。 那么,就将意象这样定义好了,所谓意象,就是作者思想和情志的具象化展示,当作者以某个物象代替思想和情志时叫意象,当作者用一件事来替代心理活动时叫事象。但在具体的诗歌呈现中,诗人多采用借此物说彼物的方式把思想和情志表达出来,因此,也可把意象定义为“物象的修辞物”,总之,所谓意象就是具备修辞性的物象和事件。 那么,诗歌究竟采用何种方式才让物象具有了修辞性呢?主要有两种,比喻和象征,其中,比喻占据主导地位,因为象征是以整体喻整体,因此可当作一个事象来处理,象征中的单个物象仍然是物象。否则,若将象征中的单个具体物象视作意象,分别做出不同的具体阐释,必将引起物象之间基本义与引申义的相互撞车,对一首诗歌整体鉴赏性造成破坏,即便侥幸说通,也是对诗歌主题的多指向造成局限。 比喻象 在古代诗歌理论中多将比喻象统称为比兴象,但“兴”只是在文中起到导引语势的作用,有时并不具有实际意义,它有可能是意象,也可能不是,因此,意象的本质还是比喻物。比喻又分为两种,一种是明喻,一种是暗喻(隐喻),明喻中多用“象”、“似”、“犹如”等比喻词,隐喻中多用“是”字,或直接省略隐喻词,由一组或多组物象关系暗示出来,因此,比喻象又可分作独立意象和复合意象。 独立意象 独立意象很好区分,只需将带有象”、“似”、“犹如”、“仿佛”等比喻词后面的物象找出来,就是典型的独立意象了,即:A像B或A是B前提下,B物象便是A物象的意象。 如:李白的《静夜思》: 《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这首诗中的意象只有一个“霜”,至于床、明月、故乡皆为物象,或者说,这首诗中允许读者作出不同理解的,只有一个“霜”字,其余的只可按物象的基本义解释。为什么“霜”字可以作出多种解释,因为“霜”字才真正是作者内心情感的替代或引爆之物,一想到“霜”字,作者或读者第一联想是冬天将近,而冬天近了便是年关近了,便到了游子返乡的时间了。在古代,并没有当今的空调、暖气等先进的取暖措施,严冬季节正是老人、孩子最难熬的阶段,游子返乡安顿老人和孩子,这是责任和义务,这比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寓意更近一层。若没有这句“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便成了无根之句,成了无缘无故的矫情。试问,你抬头看见三月、五月、七月的月亮,你会思故乡吗,即便当真思乡,也不具有典型性,否则,还不如不出门,直接待在家里陪老婆孩子得了。至于有人考证“床”究竟是板凳还是井沿,也是不懂诗歌的草包干的,既然是物象,什么物象都无所谓,并不影响本诗的抒情性。 再如:杜牧《山行》: 《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只有一个意象“二月花”,至于有人有意将这首诗歪曲成“性诗”,看似淘气,实际还是因为不懂意象造成的,诗歌中的物象部分读者是无权作出不同解释的,否则,任何一首诗都没有了审美共识,那诗歌便没了存在必要了。 又如苏轼《饮湖上初晴雨后》: 《饮湖上初晴雨后》 水光潋艳晴方好, 山色空蒙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 淡妆浓抹总相宜 只有一个意象“西子”,其余皆为叙述中的物象。 又如,李白的《望庐山瀑布》: 《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 颖是银河落九天。 尽管无像字和是字,“香炉”仍是庐山的意象,“银河”是瀑布的意象。 再如现代诗中,庞德的代表作《地铁车站》: 人群中涌现着一张张脸; 如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花瓣点点 只有两个意象“黑色枝条”、“ 花瓣”,“黑色枝条”是人群的意象,“ 花瓣”是脸孔的意象。 再如,帕斯《朦胧中所见的生活》: 《朦胧中所见的生活》 在大海的黑夜里, 穿梭的游鱼便是闪电。 在森林的黑夜里, 翻飞的鸟儿便是闪电。 在人体的黑夜里, 粼粼的白骨便是闪电。 世界,你一片昏暗, 而生活本身就是闪电。 虽然只有“闪电”一个带比喻词的主意象,但“黑夜”也是一个省略比喻词的意象,对大海、森林、人体、世界也有隐喻性。 又如艾青的《冬天的池沼》: 《冬天的池沼》 给W。I。 冬天的池沼, 寂寞得像老人的心—— 饱历了人世的辛酸的心; 冬天的池沼, 枯干得像老人的眼—— 被劳苦磨失了光辉的眼; 冬天的池沼, 荒芜得像老人的发—— 像霜草般稀疏而又灰白的发 冬天的池沼, 阴郁得像一个悲哀的老人—— 佝偻在阴郁的天幕下的老人。 像字后面的物象都是前面物象的意象:“老人的心”、“老人的眼”、“老人的发”、“悲哀的老人”。 再如余光中的《乡 愁》: 《乡 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後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後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是”字后面的四个物象均是意象:“邮票”、“船票”、“坟墓”、“海峡”,当然了,这四个意象也不仅仅是独立意象,而是一件事的缩写,也可算作事象。 再如黑塞的《白云》: 《白云》 瞧,她们又在 蔚蓝的天空里飘荡, 仿佛是被遗忘了的 美妙的歌调一样! 只有在风尘之中 跋涉过长途的旅程, 懂得漂泊者的甘苦的人 才能了解她们。 我爱那白色的浮云, 我爱太阳、风和海, 因为她们是—— 无家可归者的姊妹和使者。 “仿佛”和“是”后面的物象都是意象:“歌调”,“姊妹和使者”。 再如,特朗斯特罗姆的《风暴》 《风暴》 突然,漫游者在此遇上年迈 高大的橡树——像一块石化的 长着巨角的麋鹿,面对九月大海 那墨绿的城堡 北方的风暴。正是楸树的果子 成熟的季节。在黑暗中醒着 能听见橡树上空的星宿 在厩中跺脚 特朗斯特罗姆是最善于塑造意象的大师,他塑造的意象精粹而精确,虽然比较明显的意象是“一块石化的长着巨角的麋鹿”和“那墨绿的城堡”,但“橡树上空的星宿在厩中跺脚”也是拟人,是标准的隐喻像。 再如特朗斯特罗姆的《果戈理》: 《果戈理》 夹克破旧,像一群饿狼 脸,像一块大理石碎片 坐在信堆里,坐在 嘲笑和过失喧嚣的林中 哦,心脏似一页纸吹过冷漠的过道 此刻,落日像狐狸悄悄走过这片土地 瞬息点燃荒草 天空充满了蹄角,天空下 影子般的马车 穿过父亲灯火辉煌的庄园 彼得堡和毁灭位于同一纬度 (你从斜塔上看见) 这身穿大衣的可怜虫 像海蜇在冰冻的街巷漂游 这里,像往日被笑声的兽群围住 他陷入饥饿的利爪 但群兽早已走入高出树木生长的地带 人群摇晃的桌子 看,外面,黑暗正烙着一条灵魂的银河 登上你的火马车吧,离开这国家! “像”字、“似”字后面的物象,“般的”前面的物象都是意象,主要有:“一群饿狼”、“大理石碎片”、“一页纸吹过冷漠的过道”、“狐狸”、“影子”、“海蜇”、“笑声的兽群”等意象。也有些虽然省略了比喻词,但也是隐喻象,如,“坐在嘲笑和过失喧嚣的林中”,“他陷入饥饿的利爪”,“黑暗正烙着一条灵魂的银河”不但是意象,还是由复合意象组成的深度意象(下文讲)。 复合意象 由隐喻组成的复合意象也称深度意象,相对于主观情感直接附着于客观物象的“A像B、“A是B”更具客观化和幽微性,相当于“A+B+C+D+……=E”,是一种靠物象关系暗示出来的意象群。因为有多层物象关系纠缠在一起的隐喻性相互生发,因而意蕴更深刻多维,目前是欧美诗坛最主要的修辞方式之一。 如勃莱《苏 醒》中的句子: 我的血管中有舰队出发, 水道中响起细微的爆炸声, 海鸥穿梭于咸血的风中。 若把“我的血管”比作“一条水道”算作第一层隐喻,那“舰队”、“爆炸声”、“海鸥”、“咸血的风”便是对“我的血管”的多次修辞,使“水道”这个意象更加丰满多汁,幽微诡谲。 再如特朗斯特罗姆《愤激的沉思》中的句子: 风暴推着风车疯狂旋转, 在夜的黑暗里碾着虚无——你 因同样的法则失眠。 灰鲨的肚皮是你幽暗的灯。 风暴和风车的组合便是复合意象,风暴+风车=原地踏步=你失眠原因,如同壮年刘备看到自己双股长肉一事无成时的激愤与自责。 “灰鲨的肚皮”和“幽暗的灯”是第二组,“幽暗的灯”虽然有希望渺茫的暗示,但灰鲨却一直在不停地在黑暗中求索,如同绝望中的希望诞生。 再如笔者《伟大的稀粥》中的句子: 高压锅发出了火车启动般的硁硁声 一些米在乘着它急急赶路 它们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渐浓的白色鼻息充溢了整个房间 高压锅+火车=南柯一梦,看似日行千里,实则原地踏步,跟特朗斯特罗姆的风车空转差不多。 米+赶路+急促呼吸=入梦者,一个唐吉坷德式的悲剧英雄呼之欲出。 再如,沃尔科特的《力量》: 《力量》 生命将不断把草叶敲入地底。 我赞叹这股暴力; 爱是钢铁。我赞叹 碎浪和岩块间野性的互动。 它们有着默契。 我甚至能够体会 奔驰的狮和惊惧的母鹿间的约定, 她眼中流露出对恐怖的认可 我永远无法了解的是 写作此诗并且 以生命核心自居的这只野兽。 草叶+践踏+(复生)=爱是钢铁=(道),为第一组复合意象,草叶被敲入地底,而草叶死而复生,生生不息。 后面的两组复合意象也是这个公式,碎浪+岩块=(道),狮+母鹿=(道)。 最后的结论也是这几组复合意象相加的总得数,我(人类)原来并不是什么生命核心,也只是一只与它们相等的野兽罢了。 象征象 象征式诗歌中的物象究竟是不是意象?如果不算意象,这些象征物并非代表其本身,也算一种修辞物,如果算意象,又无法把其中的单个意象提取出来分别阐释,因此,笔者的看法是,在诗学概念的命名上把其整体看做一个事象,但具体到单个意象时,按物象处理。 如:马致远 的《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断肠人,这些物象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可以说他(它)们是一首象征诗的一个器官,当然是意象。但若单个提取出来,他(它)们还是物象,只代表其自身,你无权给他们解释成别的意思,否则,你若将枯藤、老树解释风烛残年的老人,那小桥流水又解释成什么呢?这会导致整体语境的混乱。 再如,闻一多先生的《死水》: 《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 在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你可以将“死水”视作是一个旧中国象征,可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却无法将诸如破铜烂铁、剩菜残羹之类的物象具体注释成别的什么物件,一旦你这样做了,便如同和把一个“一”代替了“一万”差不多,这首诗便被缩小了。因此,象征诗虽然可以整体算作一个事象,但其中的物象仍然必须当物象处理,将其在意象队伍中清理出去。 还有古诗词中的某些有意境的诗,也具有复合意象的性质,但和现代诗深度意象的性质又不同,它们本身不具有修辞性,究竟该将其算作物象还是意象呢?我的看法是和象征诗一个处理办法,统统按物象处理。 如,如杜甫《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首诗中的“急风”、“高天”、“哀猿”、“清渚”、“白沙”、“慌鸟”、“落木”、“长江”等等物象的确有烘托情感的功效,令整首诗声情并茂,天人合一,但是却不能将其解释称别的什么东西,否则借景抒情的“景”便不存在,只能按物象的基本义解释。 至于,有人说,古人习惯于“悲秋”,“悲秋”算不算作是一种隐喻呢?若算一种隐喻,是不是也可将这些物象算作意象呢,笔者认为这是一种图省事的想当然,不是一个理论家应有的态度。比如,王维的《山居秋暝》: 《山居秋暝_》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同样是晚秋季节,但秋景带给王维的却是愉悦与恬美,这和杜甫的悲秋堪称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怎么能一概而论呢? 总之,分清物象和意象,既是一个写作者的入门课,也是一个评论、鉴赏者的入门课,作为写作者,分不清物象和意象,你无权说自己是个诗人,作为读者,分不清物象和意象,你无权说自己懂诗,更谈不上什么理论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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