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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锥编-老子王弼注》札记之十七 钱钟书论“祸福倚伏” 文/周敏 《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十七则《五八章》，副标题为《祸福倚伏》。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见于《老子》第五八章。 《淮南子·人间训》举塞翁失马为例说明老子之言富含哲理： 边塞老翁养的马丢了，人前来慰问。老翁说：“怎见得不是好事呢？”后来，那匹马带回来一匹胡人的良马。人又来祝贺。那个老人说：“怎见得不是坏事呢？”果然，他儿骑此马摔断了腿。邻居又来安慰，老翁依然说，不见得是坏事。后来，老翁之子因腿瘸免于征战，性命无虞。 《淮南子》因说“祸福之转而相生”；班固《幽通赋》说“北叟颇识其倚伏”；《文子·符言》说：“惟圣人知病之为利，利之为病”；《微明》说：“祸与福同门，利与害同邻”。 盖阅世观化，福中藏祸，祸中隐福，祸福互转，得失无常。 钱钟书说，“福兮祸伏”，即福中往往隐含有祸，可以提醒自己保持警惕，可以提醒别人保持警惕，也有小人对他人之福产生莫名的羡慕嫉妒恨，以幸灾乐祸之心巴望别人出祸。 钱钟书说，只要用心观察自然、社会的变化，便会产生类似祸福相互包含、相互转化的感触，未必读《老子》、《文子》后才能恍然大悟。 古籍中屡见不鲜，如： 1、《战国策·楚策》四或谓楚王曰：“祸与福相贯，生与亡为邻”； ——祸与福相联，生与死相邻。 2、《燕策》一齐王“按戈而却曰：‘一何庆吊相随之速也 ！’”； ——庆、喜事。吊、丧事。即为何丧事紧接着喜事来得如此之快呢？ 3、《韩策》三或谓韩公仲曰：“夫孪子之相似者，唯其母知之而已；利害之相似者，唯智者知之而已 ”； ——双胞胎很像，惟其母可以分辨；利与害也很相似，惟智者可以知晓； 4、十七世纪法国政治家常语人：“时事转换反复，似得却失，似失却得”； ——时事变化迅速，反复无常，看起来是收获实际上是损失，看起来是损失实际上是收获； 钱钟书说： “孪子”之喻视“同门”、“同邻”更新切。 ——双胞胎的比喻比“同门”、“同邻”的比喻更加新奇、更为贴切。 然后，钱钟书说《大般湼盘经·圣行品》里讲了一个故事，颇为有趣： 有一个妙龄少女貌美如花来到他的宿舍。……主人问：你是谁？少女答：“我是功德大天。……我所到之处，会出现很多金、银、瑠璃、颇梨、真珠”，主人听到后，立刻烧香散花，供养礼拜。主人来到门外又见一女，面目丑陋，衣裳破烂，又问是什么人？答曰：“我叫黑暗……所到之处，会使他家的财宝败光”主人听后，拿来一把快刀，呵斥道：“快滚开，不然要你的命。”此女答道：“你真愚蠢！……你家刚来的女人是我姐。我和姐来去都一道，你赶我走就是赶她走”主人回屋，复问功德大天。……回答：“门外实是我妹，我和她从来形影不离。” 钱钟书讲这里的姐妹“住行不离”和老子的“倚伏”、这里的“姐妹”和“双胞胎”是一个意思。 外国的例子： 古希腊诗人亦叹：“上天锡世人一喜，必媵以二忧” ——媵，陪嫁之人，伴随；锡，通“赐”。上天赐给人一喜，必然伴随有二忧。 钱钟书有想到前面引王安石解老“美斯为恶”，羊养肥了，它的死期就到了，同理可指猪，即“肥豕必烹”，也可指野鸭，如齐己《野鸭》：“长生缘甚瘦，近死为伤肥”，均为钱钟书善于联想而“打通”也。 美、福也，恶、祸也，美极而祸至。容易让人联想“人怕出名猪怕壮”之谚语。 最后，钱钟书拈取文坛逸事趣说此理： 孙之騄《蟹録》载徐渭自题画蟹诗：“欲拈俗语恐伤时：西施秋水盼南威，樊哙十万匈奴师，陆羽茶锹三五枝”——即隐“看汝横行到几时！”； 徐渭蟹画这首自题诗用了几个典故，不加解释真不容易和“螃蟹横行”联系到一块。 张君观教曰：“徐渭自题昼蟹诗第二句寓‘看’字，第三句寓‘横行’字，皆易识。第四句非申说不解：‘茶锹’即茶匙，匙者、搯取之具；‘茶锹三五枝’即‘搯几匙’，谐音为‘到几时’也。” 西施秋水盼南威——西施、南威并为美女，眼波如秋水顾盼流情。《喻世明言》第一卷原文：“吴宫西子不如，楚国南威难赛。” 此句寓“看”字。 樊哙十万匈奴师——汉高祖驾崩后，惠帝即位。匈奴单于写信侮辱吕后，吕后大怒，召集诸将商议。樊哙进言“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此句寓“横行”字。 陆羽茶锹三五枝——“茶锹”即茶匙，匙者、搯取之具；“茶锹三五枝”即“搯几匙”，谐音为“到几时”也。 三句合在一起为：看你横行到几时。 螃蟹横行一时，终遭烹烩，别看今天闹得欢，小心来日拉清单，对恶势力恨恨语也。读到此，我有玄想，《管锥编》写作于文革期间，不知钱钟书先生写此时可含有对那些毁坏文化、迫害文人的卑鄙小人们的暗讽。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十五日 （注：篇中斜体字引自《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十七则） 附录：《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十七则 一七 五 八 章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按《淮南子·人间训》论“祸福之转而相生”，举塞翁得马失马为例，而班固《幽通赋》云：“北叟颇识其倚伏”，“北叟”者、“塞翁”，“倚伏”本《老子》，正以《淮南》喻《老》也。《文子·符言》：“惟圣人知病之为利，利之为病”；又《微明》：“祸与福同门，利与害同邻，是非至精，莫之能分。……利与害同门，祸与福同邻，非神圣莫之能分”；曰“同门”、“同邻”，犹“倚”、“伏”耳。“祸兮福倚”即西语所谓“化装之赐福”（blessings in disguise），自慰亦以慰人之常谈；“福兮祸伏”则不特可自惕惕人，更足以快餍妬羡者幸灾乐祸之心。阅世观化，每同此感，初不必读《老子》、《文子》而后恍然。如《战国策·楚策》四或谓楚王曰：“祸与福相贯，生与亡为邻”；《燕策》一齐王“按戈而却曰：‘一何庆吊相随之速也！’”；《韩策》三或谓韩公仲曰：“夫孪子之相似者，唯其母知之而已；利害之相似者，唯智者知之而已”；十七世纪法国政治家（Richelieu）常语人：“时事转换反复，似得却失，似失却得”（Il y a si grandes révolutions dans les choses et dans les temps，que ce qui paraît gagné est perdu et ce qui semble perdu est gagné）。“孪子”之喻视“同门”、“同邻”更新切。《大般湼盘经·圣行品》第七之二：“如有女人入于他舍，是女端正，颜貌琐丽。……主人见已，即便问言：‘汝字何等？系属于谁？’女人答言：‘我身即是功德大天。……我所至处，能与种种金、银、瑠璃、颇梨、真珠。……’主人闻已，……即便烧香散花，供养礼拜。复于门外，更见一女，其形丑陋，衣裳弊坏，……女人答言：‘我字黑闇。……我所行处，能令其家所有财宝一切衰耗。’主人闻已，即持利刀，作如是言：‘汝若不去，当断汝命！’女人答言：‘汝甚愚痴！……汝家中者，即是我姊。我常与姊，进止共俱；汝若驱我，亦当驱彼。’主人还入，问功德大天。……言：‘实是我妹；我与此妹，行住共俱，未曾相离。’”“行住不离”与“倚伏”、“姊妹”与“孪子”，命意一揆，而美丑显殊则不如“伏”与“相似”之造微矣。古希腊诗人亦叹：“上天锡世人一喜，必媵以二忧”（The immortals apportion to man two sorrows for every boon they grant）。前论第二章引王安石《字说》解《老子》“美斯为恶”，以羊肥则“有死之道”为例，足相发明。《晋书》卷七五《王湛等传·论》：“亦犹犬彘腴肥，不知祸之将及”；孙之騄《蟹録》载徐渭自题画蟹诗：“欲拈俗语恐伤时：西施秋水盼南威，樊哙十万匈奴师，陆羽茶锹三五枝”——即隐“看汝横行到几时！”；美俗谚有云：“猪肥即其厄运”（Fattenin’hogs ain’t in luck）；口腹小故，不妨继安石为解《老》也。 【增订二】《逸周书·周祝辞》已云：“肥豕必烹。” 【增订三】齐己《野鸭》：“长生缘甚瘦，近死为伤肥”，即王安石释“美”之旨。张君观教曰：“徐渭自题昼蟹诗第二句寓‘看’字，第三句寓‘横行’字，皆易识。第四句非申说不解：‘茶锹’即茶匙，匙者、搯取之具；‘茶锹三五枝’即‘搯几匙’，谐音为‘到几时’也。” “祸福转而相生”又同“命运车轮”（the Wheel of Fortune）之说，参观《全汉文》卷论董仲舒《士不遇赋》。 《大般湼盘经·圣行品》 第七之二：“如有女人入于他舍，是女端正，颜貌琐丽。……主人见已，即便问言：‘汝字何等？系属于谁？’女人答言：‘我身即是功德大天。……我所至处，能与种种金、银、瑠璃、颇梨、真珠。……’主人闻已，……即便烧香散花，供养礼拜。复于门外，更见一女，其形丑陋，衣裳弊坏，……女人答言：‘我字黑闇。……我所行处，能令其家所有财宝一切衰耗。’主人闻已，即持利刀，作如是言：‘汝若不去，当断汝命！’女人答言：‘汝甚愚痴！……汝家中者，即是我姊。我常与姊，进止共俱；汝若驱我，亦当驱彼。’主人还入，问功德大天。……言：‘实是我妹；我与此妹，行住共俱，未曾相离。’”“行住不离”与“倚伏”、“姊妹”与“孪子”，命意一揆，而美丑显殊则不如“伏”与“相似”之造微矣。 古希腊诗人亦叹：“上天锡世人一喜，必媵以二忧”（The immortals apportion to man two sorrows for every boon they grant）。 前论第二章引王安石《字说》解《老子》“美斯为恶”，以羊肥则“有死之道”为例，足相发明。 《晋书》卷七五 《王湛等传·论》：“亦犹犬彘腴肥，不知祸之将及”； 孙之騄《蟹録》载徐渭自题画蟹诗：“欲拈俗语恐伤时：西施秋水盼南威，樊哙十万匈奴师，陆羽茶锹三五枝”——即隐“看汝横行到几时！”； 美俗谚有云：“猪肥即其厄运”（Fattenin’hogs ain’t in luck）；口腹小故，不妨继安石为解《老》也。 【增订二】《逸周书·周祝辞》已云：“肥豕必烹。” 【增订三】齐己《野鸭》：“长生缘甚瘦，近死为伤肥”，即王安石释“美”之旨。 张君观教曰：“徐渭自题昼蟹诗第二句寓‘看’字，第三句寓‘横行’字，皆易识。第四句非申说不解：‘茶锹’即茶匙，匙者、搯取之具；‘茶锹三五枝’即‘搯几匙’，谐音为‘到几时’也。” “祸福转而相生”又同“命运车轮”（the Wheel of Fortune）之说，参观《全汉文》卷论董仲舒《士不遇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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