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饮 卜夜容衰鬓,开筵属异方。烛分歌扇泪,雨送酒船香。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战场。谁能辞酩酊,淹卧剧清漳。 集评: 《对床夜语》: 若“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战场”,则绝类老杜。 《唐诗镜》: 四语风味(末四句下)。 《李义山诗集辑评》: 朱彝尊云:结句复《崇让宅东亭》诗,俱不甚连。何焯云:“百战场”,言党人更相倾轧也。乾坤以内,剧于战争,戎马遍地,江海无处侧足,有逾卧病,况以忘死故,能不醉也? 《李义山诗集笺注》: 姚培谦曰:衰鬓殊方,何心歌扇酒船之东?顾连年江海,百战乾坤,如此身世,那能淹卧一室,不借酩酊以为消逍之地耶? 《玉溪生诗集笺注》: 五六指事中兼含身世之感,非强摹悲壮之钝汉也。 《瀛奎律髓汇评》: 冯舒:极拟少陵。冯班:何如老杜?义山本出于杜,“西昆”诸君学之,而句格浑成不及也。纪昀:三句纤,五六沉雄。王荆公谓近杜,良然。末“淹卧”句集中凡两见,盖用刘公干“嗟余婴疴疢,窜身清漳溃”之语,然终为牵强。 《玉溪生诗说》: 五六高壮,使通篇气力完足。三句小样 凉思 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永怀当此节,倚立自移时。北斗兼春远,南陵寓使迟。天涯占梦数,疑误有新知。 集评: 《李义山诗集辑评》: 朱彝尊曰:首二句“凉”,下六句“思”。何焯曰:“思”字入神(“倚立”句下)。又曰:落句衬出“思”字,意足。纪昀:起四句一气涌出,气格殊高。五句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然其妙可思。结句承“寓使迟”来,言家在天涯,不知留滞之故,几疑别有新知也。 《义门读书记》: 起联写水亭秋夜,读之亦觉凉气侵肌。 《唐诗三百首》: “凉”字分四层。 幽居冬暮 羽翼摧残日,郊园寂寞时。晓鸡惊树雪,寒鹜守冰池。急景忽云暮,颓年浸已衰。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 集评: 《李义山诗集笺注》: 姚培谦曰:急景颓年,致身料已无分,然夙志未尝忘也。 《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 程梦星曰:此乃大中末废罢居郑州时。起句曰“羽翼摧残日”,又曰“颓年寝已衰”,情语显然。 《玉溪生诗意》: 一罢官,二幽居,三四冬,五六暮,结应起句。 《玉溪生诗说》: 四家评曰:浑圆有味。无句可摘,而自然深至。此火候纯熟之后,非可以力强也。强为之,非枯则率矣。 《玉溪生年谱会笺》: 此诗迟暮颓唐,必晚年绝笔。 城上 引用典故:贾生 有客虚投笔,无憀独上城。沙禽失侣远,江树著阴轻。边遽稽天讨,军须竭地征。贾生游刃极,作赋又论兵。 集评: 《李义山诗集笺注》: 姚培谦曰:此伤远客之空羁也。才非投笔,触目心惊,边遽军须,时事蹙迫,使贾生复作,其能于此作赋又论兵耶? 《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 程梦星曰:结用贾生,自负之词耳。 《玉溪生诗说》: 五六不成语,七八尖佻。 《李义山诗辨正》: 未至不成句。结乃得意语,亦非佻薄也。 富平少侯 七國三邊未到憂,十三身襲富平侯。不收金彈拋林外,却惜銀牀在井頭。綵樹轉燈珠錯落,繡檀迴枕玉雕鎪。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集评: 《唐诗鼓吹评注》: 此言富平侯少年袭封,乐不知节,如韩嫣之弃金弹,淮南之饰银床,以致珠灯之错落,玉枕之雕馊,皆倚其富贵也,末言新得佳人如莫愁之美,而当关不敢报客,是又极形淫乐以讽之耳。 《瀛奎律髓汇评》: 冯班:自然,非杨、刘辈可及。知此可以言“昆体”矣。 《唐诗评选》: 姿度雅入乐府。 《载酒园诗话又编》: 义山有《富平少侯》诗,盖咏西京张氏也。其诗止形容侈汰,而不入实事。如“不收金弹抛林外”,乃韩嫣事,正不妨借用耳。然如“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不过骄奢尽之。至“直登宣室螭头上,横过卄泉豹尾中”,俨然画中东京梁、窦家儿矣。 《唐诗贯珠》: 妙在双借“莫愁”以结之,收拾通篇。此是高手作法异人处。 《李义山诗集笺注》: 姚培谦曰:此写贵宠之憨痴,为荒躭者讽也。……开口七字,足当“痛哭”一书。 《玉谿生诗集笺注》: 田兰芳曰:全首只形容骄贵宴安,“少”字已出。 《玉谿生诗说》: 太尖无品,格亦卑卑。 《小清华园诗谈》: 虽甚切直,而终不失为风雅之遗。 《李义山诗辨正》: 通篇以冷语讽刺,律诗变格,何得目为尖薄哉? 《李义山诗偶评》: 此诗刺武宗,题曰“富平少候”,诡辞也。 春雨 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玉璫緘札何由達,萬里雲羅一雁飛。 集评: 《李义山诗集笺注》: 姚培谦曰:此借春雨怀人,而寓君门万里之感也……此等诗,字字有意,概以闺帏之语读之,负义山极矣。 《玉谿生诗意》: 中四是白门怅卧时忆往多违事,末二句是怅卧时所思后事。 《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 程梦星曰:此亦应辟无聊、望人汲引之作,盖入藩幕未出长安之时也。 《玉谿生诗说》: 宛转有味。平山笺以为此有寓意,亦属有见。然如此诗即无寓意,亦自佳。 《唐贤清雅集》: 以丽语写惨怀,一字一泪。用比作结,不知是泪是墨,义山真有心人。 《李义山诗辨正》: 此与《燕台》二章相合。首二句想其流转金陵寥落之态。三四句经过旧居,室迩人遐,唯笼灯独归耳。五句道远难亲。六句梦中相见。结即“欲织相思花寄远”之意。 楚宮 引用典故:山鬼 湘波如淚色漻繆,楚厲①迷魂逐恨遙。楓樹夜猿愁自斷,女蘿山鬼語相邀。空歸腐敗猶難復,更困腥臊豈易招。但使故鄉三戶在,綵絲誰惜懼長蛟。 按:① 一作禲,古通 集评: 《李义山诗集辑评》: 朱彝尊曰:通首写“楚”字,而无“宫”字意,恐题有误。何焯曰:“宫”疑作“厉”。又曰:“楚厉迷魂逐恨遥”,生下四句……吊三闾,意极沉郁。纪昀曰:三四自佳,五六太拙。 《唐诗贯珠》: 此过楚宫而吊屈原,睹湘水之深情,哀其魂迷而恨逐水之遥也。……起以“如泪”领“清”,通用《离骚》楚些融洽出之,若断若续,用古活法。妙在一结道出灵均心事,归于忠蹇,得体。 《李义山诗集笺注》: 姚培谦曰:此哀忠魂之不谅于世也。湘波暗淡,怨魂如存,计唯有夜猿、山鬼町共语耳。要其日月争光之心,必不沉没于此水可知也。 《玉谿生诗集笺注》: 虽直咏三闾,而自有寄慨。首句暗寓湘妃啼竹之意。 安定城樓 引用典故:腐鼠 迢遰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①盡汀洲。賈生年少虛垂淚②,王粲春來更遠遊。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鴛雛竟未休。 按:① 一作上 ② 一作涕 集评: 《蔡宽夫诗话》: 王荆公晚年亦喜称义山诗,以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唯义山一人而已。每诵其“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另“池光不受月,暮气欲沉山”、“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战场”之类,虽老杜无以过也。 《李义山诗集辑评》: 朱彝尊曰:通首皆失意语,而结句尤显然。又曰:第六句尤奇,后人岂但不能作,三不能解。纪昀曰:刺同侣猜忌之作。 《玉谿生诗意》: 一登楼,二时,中四情,七八时事。一上高楼而睹杨柳汀洲,忽生感慨,故下紧接贾生、王粲远游垂泪,以贾生有《治安策》,王有《登楼赋》。五六欲泛扁舟归隐江湖,己之本怀如此,而谗者犹有腐鼠之吓。盖忧谗之作。 《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 程梦星曰:义山博极群书,负经国之志,特以身处卑贱,自噤不言。兹因人妄相猜忌,全不知己,故发愤一倾吐之。然而玄言深隐,略无夸大,真得三百诗人风旨,非他手可摹也。首二句借城楼自喻,有立身千仞、俯视一切之意。三四叹有贾生之才而不得摅,只如王粲之游而穷于所在。五六言本欲功名成立,归老江湖,旋乾旋坤,乃始勇退。七八言己之意量如此,而彼妄者方据腐鼠以吓鹓雏,岂不可哀矣哉? 《唐诗别裁》: 何减少陵(“永忆江湖”二句下)!言己长忆江湖以终老,但志欲挽回天地,乃入扁舟耳。时人不知己志,以鸱鸮嗜腐鼠而疑鹓雏,不亦重可叹乎(末二句下)。 《瀛奎律髓汇评》: 冯班:杜体。如此诗岂妃红俪绿者所及?今之学温、李者得不自羞?查慎行:王半山最赏此五六一联,细味之,大有杜意。纪昀:“江湖”、“扁舟”之兴,俱自“汀洲”生出。故次句非趁韵凑景。五六千锤百炼,出以自然,杜亦不过如此。世但喜其浮艳雕镌之作,而义山之真面隐矣。许印芳:五六句,上四字须作一顿,下三字转出意思,方有味。言己长念江湖不忘,而归必在白发之时,所以然者,为欲挽回天地也;天地既回,而后可入扁舟,归江湖耳。句中层折,暗转暗递,出语浑沦,不露筋骨,此真少陵嫡派。 《玉谿生诗说》: 四家评以逼真老杜、信然。然使老杜为之,末二句必另有道理也。 《昭昧詹言》: 此诗脉理清,句格似杜。玩末句,似幕中有忌闲之者。然用事秽杂,与前不相称。 《岘傭说诗》: (杜甫)“路经滟澦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李义山“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全学此种,而用意各别。 茂陵 引用典故:玉桃偷鳳觜雞翹 漢家天馬出蒲梢,苜蓿榴花遍近郊。內苑只知含①鳳觜,屬車無復插雞翹。玉桃偷得憐方朔,金屋脩②成貯阿嬌。誰料蘇卿老歸國,茂陵松栢雨蕭蕭。 按:① 一作銜 ② 一作妝 集评: 《岁寒堂诗话》: (义山)咏物似琐肩,用事似僻,而意则甚远,世但见其诗喜说妇人,而不知为世鉴戒。“玉桃偷得怜方朔,金屋妆成贮阿娇。谁料苏武老归国,茂陵松柏雨萧萧。”此诗非夸王母玉桃、阿娇金屋,乃讥汉武也。 《对床夜语》: 李商隐集中,半是古人名,不过因事造对,何益于诗?至有一篇而叠用者。如《茂陵》云:“玉桃偷得怜方朔,金屋妆成贮阿娇……”此犹有微意。《牡丹》诗云:“锦帏初见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不切甚矣。 《瀛奎律髓》: 义山诗织组有馀,细味之格律亦不为高。此诗讥诮汉武甚矣,谓骄侈如此,终归于尽也。 《义门读书记》: 八句中贯穿,极工整而不牵率。落句只借子卿一衬,风刺自见于言外。此诗始不甚爱之,后观《西昆酬唱集》,求如此者绝不可得,乃叹义山笔力之高。 《李义山诗解》: 此诗似为武宗时发。按史:武宗善制奄侍,驾驭藩臣,亦英主也。然好畋猎武戏,受道士赵归真法箓,又宠王才人,欲应为后,至服金丹得疾,而犹信方士妄言,谞为换骨。六年之中,失多于得。《茂陵》一篇,其托讽乎?首言勤兵大宛,是黩武也。三四言畋猎,即微行,是好动也。五六言既求神仙,又耽声色,是自戕也。结处借子卿一衬,风刺见于言外。 《玉谿生诗集笺注》: 此章是慨武宗矣。然谓直咏汉武以为讽戒,意味同已深长,诗中妙境,其趣甚博,随人自领之耳。 《瀛奎律髓汇评》: 冯班:只用“苏卿”一衬,丰神百倍。又云:昆体也。何义门:首句用兵,第三句畋猎,第四句微行,第五句神仙,第六句声色。末二句讽刺自见于言外。纪昀:义山殊有气骨,非“西昆”之比。 《玉谿生诗说》: 前六句一气,七八折转,集中多此格。此首尤一气鼓荡,神力完足。蘅斋评曰:此首确是茂陵怀古诗,以为托讽,恐失作者本意。 《昭昧詹言》: 藏锋敛锷于宏音壮采之中,七律无此法门。不善学者,便入痴肥一派。 涙 引用典故:四面楚歌九疑淚竹 永巷長年怨綺羅,離情終日思風波。湘江竹上痕無限,峴首碑前灑幾多。人去紫臺秋入塞,兵殘楚帳夜聞歌。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 集评: 《二冯先生评阅才调集》: 冯舒:句句是泪,不是哭。冯班:平叙八句,律诗变体。 《唐诗贯珠》: 起二句总说世间堕泪不休之人,下四句道古来滴泪之事,是由虚时实之法。结归到作者见在实事,谓终于青袍流落长安矣。 《李义山诗解》: 此诗是欲发己意,而假事为辞以成篇者也。其本旨全在结局……以诗论,则由虚而实;以情论,则由浅而深。结言凡此皆可悲可涕之处,然终不若灞水桥边,以青袍寒士而送玉珂贵客,抱穷途之恨为尤甚也。 《玉谿生诗意》: 平列六句,以二句结,七律原有此格,非玉谿创调。 《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 程梦星曰:此篇全用兴体,至结处一点正义便住。不知者以为咏物,则通章赋体,失作者之苦心矣。八句凡七种泪,只结句一泪为切肤之痛。 《唐体馀编》: 六句实赋,似是正面,结句一笔翻落,化实为虚,局法奇甚。 《唐诗别裁》: 以古人之泪形送别之泪,主意转在一结。 《山满楼笺注唐人七言律》: 一二先虚写,一是宫娥,二是思妇。此二种人,最善于泪,故用以发端。中二联,皆泪之典故,然各有不同;三四是为人而泪者;五六是为己而泪者;送终感恩,悲穷叹遇,尽于此矣。七八再虚写天下之泪,无有多于送别;而送别之泪,无有多于灞桥:故用以收煞。 《唐贤清雅集》: 昔人谓句句是泪不是哭,信然!愚谓前半犹人所知,后半放笔言之,末仍说出自己心事,方不是空空咏泪。诗骨在此,须细看“朱抵”二字。 《玉谿生诗集笺注》: 香山《中秋月》已有作法,此则尤变化矣。 《诗境浅说》: 诗题只一“泪”字,而实为送别而作。其本意于末句见之,前六句列举古人挥泪之由,句各一事,不相连续,而结句以“未抵”二字结束全篇:七律中创格也。首二句以韵语而作对语,一言宫怨之泪,一言离人之泪。三句言抚湘江之斑竹,思故君之泪也。四句言读岘首之残碑,怀遗爱之泪也。五六句言白草黄云,送明妃之远嫁;名姬骏马,悲项羽之夭亡:家国苍凉,同声一恸,儿女英雄之泪也。末句言灞桥送别,挥手沾巾,纵聚千古伤心人之泪,未抵青袍之湿透。五谿所送者何人?乃悲深若是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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