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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2年,别让崔自当跑了

 冲霄3e8ixadnpn 2019-12-18

公元前33年,已向汉朝称臣的匈奴呼韩邪单于,向汉元帝提出了三点建议。

(1)他愿意替汉朝防卫从上谷以西至敦煌的边塞,汉朝可从这些边塞撤防,“天子人民”可以得到休养生息。
(2)他希望前往长安朝见汉元帝。
(3)他希望与汉朝和亲,娶一位汉朝宗室女子为妻。

元帝召集群臣开会商议,讨论的焦点是第一条。很多人赞同让呼韩邪单于去替汉朝防守门户,郎中官侯应坚决反对。元帝询问理由,侯应一口气说了十条(下文简称“侯应十条”)。

图:匈奴文物“铜棍棒头”

侯应十条,道出了长城的另一重面目。

据《汉书.匈奴传》的记载,这十条依次是:

(1)我大汉朝撤守长城关隘,相当于“示夷狄之大利”,有可能重新激发匈奴的侵略之心。

(2)我大汉朝要居安思危。匈奴衰弱时很恭顺;一旦强盛起来,就会骄逆。

(3)我大汉朝用礼义和酷刑治国,“愚民犹尚犯禁”,那些愚民还经常踩踏禁区。匈奴单于没有礼仪和酷刑,肯定约束不住他的部众。

(4)我大汉朝建设各种关梁、塞徼、屯戍,不止是为防范匈奴,也是为了控制诸侯国和来降部落。既防范民众往他们那里跑,也防范他们集体叛逃。

(5)我大汉朝的官吏,常侵犯羌、匈奴等来降部落的牲畜、财产与妻儿子女,他们对此深怀怨恨,常想着背叛。让匈奴人替我们守卫边塞,容易出大事。

(6)我大汉朝军队之前出征,许多军士失落在匈奴。他们留在我大汉朝的子孙,大多贫困落魄,常想着越过长城去投靠在匈奴的亲戚。

(7)我大汉朝长城以南的“边人奴婢”,大多生活愁苦,常想着翻墙逃跑,说什么“闻匈奴中乐,无奈候望急何!”——听说匈奴那边特别好,只恨边境城墙守卫太严。即便如此,也还时常有人成功逃出去。

(8)我大汉朝盛产“桀黠”的盗贼,这些人犯了法,被追捕急了,常集体翻墙逃入匈奴。

(9)我大汉朝修缮、新造这些长城,花了极大的人力物力,“功费久远,不可胜计”,一旦放弃,以后想要重修,那成本就太高了。

(10)我大汉朝的边境,若交给匈奴人守,匈奴肯定会产生一种有恩于我大汉朝的不良心态,然后在其他事情上提出种种不合理要求。一旦不能满足,就会招来怨恨,祸不可测。

说是十条,总结起来,其实只有两点:

(1)匈奴人不可信,有机会就要反。
(2)百姓们不老实,有机会就要跑。

图:匈奴王冠

第一点好理解,侯应的第一、第二、第三,第九、第十条,已经把这一点解释得相当清楚。

第二点则不然。多年来,汉帝国一直强调自己是“得民心”者,汉匈战争则被定性为一场“侵略与反侵略战争”(比如陈汤写给汉元帝的那封“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疏奏),汉武帝耗费巨量人力物力,修缮秦长城、新造长城复线的目的,也公认是为了抵御匈奴的侵犯。如今,侯应却告诉汉元帝,除了抵御匈奴,长城还有另一重核心功能,那就是防范汉帝国民众用脚投票。这些话,既是对“得民心”之说的消解,也让汉匈战争的性质变得模糊而多变。

侯应没有夸张其词。在出土的居延汉简中,“亡人”、“亡人越塞”(有人翻越城墙跑去匈奴)是极常见的词汇。地方政府与边防军队常常联手搜捕“亡人”;若有人报告说自己的辖区内没有翻越城墙逃跑者,则须“令吏民相牵证”,地方官和地方百姓要一起联名作证,若被查出有翻越城墙者,官民须连坐担责。而且,逃亡者并非只是普通百姓——编号“EPT68”的汉简中,就记录了一场发生于公元30年的“五人联手出塞逃亡案”,翻越长城逃入匈奴的五个人是:居延常安亭长王闳父子、攻虏亭长赵常、客民赵闳与范翕,亦即有三名基层体制中人和两名普通百姓。

做大汉百姓不好吗?为什么要跑去翻长城,为什么要逃入匈奴?

这个问题,“侯应十条”提供了部分答案:(1)长城内归附的匈奴人想跑,是因为大汉朝的官吏经常剥削、欺辱他们;(2)从军不还者的子孙想跑,是因为他们生活贫困,希望去匈奴投靠从军不还的亲戚;(3)长城以南的“边人奴婢”想跑,是因为他们了解到“匈奴中乐”,比活在大汉朝开心。

侯应是汉元帝的臣子,他的话只能说到这个地步。再往前,就要触及到根本问题:大汉朝对民众的剥夺与汲取,重于匈奴对民众的剥夺与汲取,所以民众要用脚投票。

这种用脚投票,并非汉元帝时代所独有,而是自所谓“文景之治”以来的一种常态——公元前162年,汉文帝曾给匈奴单于写过一封长信,其中提到:

“和亲已定,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犯约者杀之,可以久亲,后无咎,俱便。”

大意是:咱们两家已经和亲,那些逃往匈奴的百姓,并不足以增长匈奴的力量。从今以后,匈奴人不进来,汉朝人不出去,谁违反了约定就杀掉谁,两国自然可以长久和平相处。

汉文帝这句“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实在是此地无银。一者,若用脚投票逃往匈奴的汉人数量真的极为有限,这个事就不足以拿出来,在汉匈两国最高头目间讨论;二者,汉朝百姓不堪朝廷的榨取而用脚投票,其目的地也不止匈奴一处,贾谊曾当着汉文帝说过这样一段话:

“今淮南地远者或数千里,越两诸侯,而县属于汉。其吏民繇役往来长安者,自悉而补,中道衣敝,饯用诸费称此,其苦属汉,而欲得王至甚,逋逃而归诸侯者已不少矣,其势不可久。”(贾谊,《请封建子弟疏》)

大意是:由中央直接控制的淮南之地上的吏民们,对做长安的百姓这件事情,感到负担很重,非常痛苦。他们殷切地想要投奔王国,去做梁王、淮阳王、吴王的子民。时下,抛弃田宅投奔诸侯的百姓不少,长此下去,长安的统治将难以为继。

贾谊之言并非孤证(他也不至于当着汉文帝说胡话),《盐铁论》里也说,吴王刘濞“专山泽之饶,薄赋其民,赈赡穷乏”,对民众的榨取远远轻于西汉政府,所以招致“天下亡命”,许多民众抛弃长安,逃往了吴国。

百姓们会想法设法翻越关梁往王国跑,自然,他们也会想法设法翻越长城往匈奴跑。不是王国与匈奴对他们有多好,而是大汉朝对他们实在有够坏。这一点,贾谊也说得很明白:

“汉之为汉几四十岁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也。故失时不雨,民且狼顾矣。岁恶不入,请卖爵鬻子,既或闻耳矣。”

大意是:建国四十年了,国库还是空的,民间也没有积蓄。一遇上雨水失常,百姓就要饿肚子,就要逃荒,就要卖儿卖女。

所谓的“文景之治”尚且如此,尚且逼得民众用脚投票逃往王国与匈奴,余者自然可想而知——比如穷兵黩武的汉武帝时代,民众既无王国可遁,也已无匈奴可逃(倒是参与对匈战争的不少汉军士兵,或主动或被动留在了匈奴,成为其留在大汉朝的子孙后代们羡慕和投靠的对象),境况也就更加悲惨,终于闹到“天下户口减半”。

图:汉长城遗址

汉元帝听了“侯应十条”,对祖辈们为何热衷于修筑长城,有了更深刻的认知。于是下令停止讨论,派了一位车骑将军,将自己的决定口头传达给呼韩邪单于:

“单于上书愿罢北塞吏士屯戍,子孙世世保塞。单于乡慕礼义,所以为民计者甚厚,此长久之策也。朕甚嘉之!中国四方皆有关梁障塞,非独以备塞外也,亦以防中国奸邪放纵,出为寇害,故明法度以专众心也。敬谕单于之意,朕无疑焉。为单于怪其不罢,故使嘉晓单于。”

大意是:单于想替我大汉朝守卫长城边塞,让我大汉朝军民休养生息,这份心意大大地好,朕我听了很高兴,非常感动。但是呢,我大汉朝在全国各地都建设有类似长城这样的关梁障塞,它们的功能不仅仅是防备外敌入侵,也是为了控制我大汉朝的草民,防止他们脱离朝廷的控制变成“奸邪放纵”。朕绝不怀疑单于的好意,朕派车骑将军前去,是希望单于能充分理解这件事情。

呼韩邪单于的回复是:

“愚不知大计,天子幸使大臣告语,甚厚!”

大意是:哎呀,我实在是太蠢了,不知道长城边塞还有对内控制草民的功用。大汉天子派了如此重要的大臣来跟我解释这件事,实在是恩泽深厚。

此番风波二十年后,汉成帝永始五年(公元前12年)正月初八,家住张掖郡觻得县北乡义成里的汉朝百姓崔自当,想要前往居延县买一些“家私”。居延汉简记录下了此次出行得以实现的经过:

(1)崔自当向当地政府递交“出门申请”。
(2)一位叫“忠”的基层官员受理了该申请,他审查了崔的经济状况(逃税漏税)与政治面貌(犯罪记录),确认崔有离乡出行的资格。
(3)觻得县丞“彭”出具相关文件,给崔前往居延县必经的两个城关。该文件同时需要有县掾“晏”和令史“建”的签字(附笔)才能生效。

所有这些手续,都是为了确保崔自当这位大汉草民,不会用脚投票逃往匈奴,亦即“别让崔自当跑了”——“背景审查制度”确保他没有贫困、避罪之类的逃亡动机;“出门申请制度”则确保他只能在特定的城关与目的地流动。

毕竟,只有将崔自当们牢牢控制在长城以内,汉元帝才能成其为汉元帝,汉成帝才能成其为汉成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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