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杜甫七律《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读记

杜甫七律《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读记

（小河西）

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

汝迎妻子达荆州，消息真传解我忧。鸿雁影来连峡内，鹡鸰飞急到沙头。

峣关险路今虚远，禹凿寒江正稳流。朱绂即当随彩鹢，青春不假报黄牛。

马度秦山雪正深，北来肌骨苦寒侵。他乡就我生春色，故国移居见客心。

欢剧提携如意舞，喜多行坐白头吟。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

庾信罗含俱有宅，春来秋去作谁家？短墙若在从残草，乔木如存可假花。

卜筑应同蒋诩径，为园须似邵平瓜。比年病酒开涓滴，弟劝兄酬何怨嗟？

此诗作于大历二年（767）冬，时杜甫客居夔州。舍弟观：杜观。这年暮春，杜观曾由蓝田到夔州看望杜甫。在此前后，杜观已在江陵附近的当阳有落脚处。后来杜观回蓝田“取妻子”，可能费了些周折，到年底才“迎妻子达荆州”。蓝田：蓝田县。位于秦岭北麓。唐属京兆府。【《元和郡县图志》卷1京兆府：“蓝田县，畿。东北至府八十里。…蓝田山，一名玉山，一名覆车山，在县东二十八里。白鹿原，在县西六里。…蓝田关，在县南九十里，即峣关也。”】

杜甫在夔州的日子本不错。买私田，租公田，似要长期居住。或许是杜观来夔州看望，强化了杜甫对故乡的思念。最终导致杜甫于大历三年正月携全家出峡。写此诗时，杜甫已在准备出发。

汝迎妻子达荆州，消息真传解我忧。鸿雁影来连峡内，鹡鸰飞急到沙头。

鸿雁：一、典“鸿雁传书”。详见《汉书-李广苏建传》。后以鸿雁代书信。二、鸿雁行。《礼记-王制》：“父之齿随行，兄之齿雁行，朋友不相逾。”后以雁行为兄弟之称。《遣兴》（杜甫）：“我今日夜忧，诸弟各异方。仰看云中雁，禽鸟亦有行”。

鹡鸰：脊令。一种水鸟。《常棣》（诗经）：“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后以鹡鸰借指兄弟。《灵云池送从弟》（唐-王维）：“自叹鹡鸰临水别，不同鸿雁向池来。”《入峡寄弟》（唐-孟浩然）：“泪沾明月峡，心断鹡鸰原。”

沙头：沙头市。《送王十六判官》（杜甫）：“买薪犹白帝，鸣橹已沙头。”《荆州》（宋-苏轼）：“沙头烟漠漠，来往厌喧卑。”

大意：你把妻及子女从蓝田接到荆州，得到确切消息后解俺心忧。鸿雁的影子在三峡内已连接起来，我们像鹡鸰急飞到江陵的沙头。

峣关险路今虚远，禹凿寒江正稳流。朱绂即当随彩鹢，青春不假报黄牛。

峣关：在蓝田南，因临峣山得名。自古为关中平原通往南阳盆地的交通要隘。唐时称蓝田关，又称蓝关。“峣”音同尧，故与禹作借对。

禹凿：《水经注》卷34江水：“江水又东经广溪峡，斯乃三峡之首也。…其峡，盖自昔禹凿以通江。”《江赋》(晋-郭璞)："巴东之峡，夏后疏凿。”《白帝城怀古》（唐-陈子昂）：“荒服任周甸，深山尚禹功。”

绂（fú）：系印章或佩玉用的丝带，其颜色依官位品级而不同。朱绂：红绂；借指红色官服。广德二年夏，严武荐杜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和鱼袋。杜甫虽非五品官，也可穿朱绂。《书怀寄中朝往还》（唐-杜牧）：“朱绂久惭官借与，白头还叹老将来。”

彩鹢：画有彩色鹢鸟的船（鹢是一种水鸟）。《钓竿篇》（梁-刘孝绰）：“钓舟画彩鹢，渔子服冰纨。”《奉送蜀州柏二别驾…》（杜甫）：“中丞问俗画熊频，爱弟传书彩鹢新。”

黄牛：黄牛峡，在湖北宜昌县西。

不假：不借用；不凭藉；不需要。《与山巨源绝交书》（魏-嵇康）：“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舟月对驿近寺》（杜甫）：“更深不假烛，月朗自明船。”《题花木障》（唐-杜荀鹤）：“不假东风次第吹，笔匀春色一枝枝。”

大意：你去江陵路上必经的蓝田关之险已成过去，俺去江陵必经的大禹开凿的三峡航道正当稳流。俺当马上穿朱绂随彩鹢携家到江陵，明年春天一定到达江陵，不再写信给沙头。

此组诗首章。首联平起介绍背景。杜观此前曾告诉杜甫回蓝田接妻子之事，原计划在八月“此时同一醉，应在仲宣楼。”（参杜甫诗《舍弟观归蓝田迎新妇送示二首》。）现在已是年底。你已接妻子到荆州，得到确切消息解俺心忧。次联用典。鸿雁是两典合用，喻兄弟也喻书信。两只鸿雁已经都到峡内，俺在三峡头，你在三峡尾。三峡把我们连接起来。鹡鸰亦兄弟。你已经急飞到荆州，俺正要急飞到沙头。三联写急飞之路。你从蓝关到江陵必经的峣关虽险，如今已成过去。俺从夔州到沙头必经的三峡，目前正值安流。末联说俺马上出发，春天一定到达，不再给你写信了，咱们江陵见。整首诗一气呵成。又喜又急！

马度秦山雪正深，北来肌骨苦寒侵。他乡就我生春色，故国移居见客心。

秦山：秦岭。蓝田在秦岭北。“马”、“关”、“雪”这些字放在一起，给人一种悲壮的美感。《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唐-韩愈）：“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辞郑员外入关》（唐-杜荀鹤）：“帆飞楚国风涛润，马度蓝关雨雪多。”《送进士下第归南海》（唐-曹邺）：“雪过蓝关寒气薄，雁回湘浦怨声长。”

寒侵：《梅花落》（梁-张正见）：“芳树映雪野，发早觉寒侵。”《立春日》（唐-李远）：“巧著金刀力，寒侵玉指风。”

他乡：指江陵。故国：指蓝田，属京兆府。

客心：游子思乡之心。此指兄弟之情。《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齐-谢朓）：“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反路长。”《落叶》（隋-孔绍安）：“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和高平朱参军思归作》（唐-韩翃）：“一雁南飞动客心，思归何待秋风起。”

大意：骑马越过秦关正直雪深，你从北方过来遭受苦寒侵。他乡（夔州和荆州）好像为俺生出春色，你从故国移居他乡可见兄弟情深。

欢剧提携如意舞，喜多行坐白头吟。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

欢剧、喜多：剧，表程度。多，表数量。二者互文。欢喜又“剧”又“多”之意。《生日和谢爱山长句》（宋-文天祥）：“昔年此日作初度，宾客如云剧欢舞。”

提携：手持；舞弄。

如意：用金玉制作的挠痒具，亦供玩赏。如意舞：《世说新语-任诞》：“王长史（王濛）、谢仁祖（谢尚）同为王公（王导）掾。长史云：'谢掾能作异舞。’谢便起舞，神意甚暇。王公熟视，谓客曰：'使人思安丰（王戎为安丰侯）。’”传说，晋朝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持如意而起舞。后如意舞用为咏欢乐起舞之典。《对酒歌》（北周-庾信）：“山简接篱倒，王戎如意舞。”《宴忠州使君侄宅》（杜甫）：“昔曾如意舞，牵率强为看。”

白头吟：一、《白头吟》（汉乐府）：“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二、白头吟唱。白头为杜甫自指。

巡檐：绕着屋檐转。《凤凰台上忆吹箫-守岁》（清-纳兰性德）：“锦瑟何年，香屏此夕，东风吹送相思。记巡檐笑罢，共捻梅枝。”

大意：因特别高兴，不由自主玩起如意舞，无论行还是坐都在高兴地歌吟。绕着屋檐转看到檐下梅花，要与梅花共笑。冬末梅花稀疏的寒枝上花蕊半开，似笑不能禁。

此组诗次章。首联写弟弟迁居不易。深冬迁居，雪深天寒。次联写兄弟深情。对于杜甫兄弟而言，蓝田属于长安，是故国。夔州、江陵皆他乡。杜甫想回长安而不能，杜观从长安迁居江陵，以“就”兄长。杜甫感受到兄弟情深，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后二联写兴奋。因高兴，不由自主手舞足蹈行坐歌吟。绕着草堂转来转去，看到冷蕊疏枝半开的梅花，自己与梅花一样，笑不能禁。俺在笑，梅花也在笑。活灵活现的憨笑，痴笑。【参阅：《昨日》（唐-李商隐）“笑倚墙边梅树花”。《贺新郎-甚矣吾衰矣》（宋-辛弃疾）：“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这首诗二联的词序应反复体会，末联的拟人更精彩。

庾信罗含俱有宅，春来秋去作谁家？短墙若在从残草，乔木如存可假花。

庾信：据庾信的《哀江南赋》，其祖先“诛茅宋玉之宅。”庾信在江陵有宅。侯景之乱时，庾信逃往江陵，曾住过此宅。

罗含：东晋耒阳人。有“湘中琳琅、江左之秀”之称。能周旋于险象环生的各派势力之间，风雨不惊，从容致仕，具有过人的政治智慧。罗含曾在荆州为官。《晋书-文苑列传》：“转（荆）州别驾。以廨舍喧扰，于城西池小洲上立茅屋，伐木为材，织苇为席而居，布衣蔬食，晏如也。”《南齐书-州郡志》：“官长无廨舍，寄止民村。”关于罗含，还有一个典“罗含菊”。《晋书-罗含传》：“初，含在官舍，有一白雀栖集堂宇，及致仕还家，阶庭忽兰菊丛生，以为德行之感焉。”《菊》（唐-李商隐）：“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

假：借。《广雅》：“假,借也。”假花：借以美化。

大意：庾信和罗含江陵都有住宅，春去秋来也不知现在属谁家。（杜甫也想住庾信宅？张说写过《过庾信宅》说“兰成追宋玉，旧宅偶词人”。如杜甫在江陵买下庾信宅，那就不仅是“偶词人”了。）住处短墙若在，可以任残草丛生；住处乔木若在，可借其把庭院美化。

卜筑应同蒋诩径，为园须似邵平瓜。比年病酒开涓滴，弟劝兄酬何怨嗟？

蒋诩（xǔ）：东汉兖州刺史，以廉直著称，后因不满王莽专权而辞官隐退故里，闭门不出。《三辅决录》卷1：“蒋诩归乡里，荆棘塞门。舍中有三径，不出，惟求仲、羊仲从之游。”后以“三径”借指隐士所居。《归去来兮辞》（东晋-陶渊明）：“三径就荒，松菊犹存。”

邵平瓜：青门瓜。《史记-萧相国世家》：“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从召平以为名也。”《水经注》卷19：“霸城门，…，民见门色青，又曰青城门，或曰青绮门，亦曰青门。门外旧出好瓜。昔广陵人邵平为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种瓜此门，瓜美，故世谓之东陵瓜。”《古风》（唐-李白）：“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

比年：近来。《夏送乡弟韶陪黄门从叔朝谒》（杜甫）：“比来相国兼安蜀，归赴朝廷已入秦。”

涓滴：水点，极少的水或极小的事物。《倦夜》（杜甫）：“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青阳馆望九子山》（唐-窦叔向）：“毫芒映日千重树，涓滴垂空万丈泉。”

怨嗟（jiē）：埋怨；叹息。《南还道中…》（梁-何逊）：“握手分歧路，临川何怨嗟。”《古柏行》(杜甫)：“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大意：择地建宅不妨参考下“蒋诩径”，选择园圃应该比照“邵平瓜”，最近几年因为生病酒只能喝一点，兄弟劝俺喝酒还有什好埋怨和叹嗟。

此组诗末章。或是对其弟邀约自己同居江陵并问及居所意见的回答。首联说当年的庾信、罗含宅，如今不知属谁家。很想与他们为邻。次联建议对住宅应保持原貌，有短墙勿拆，任杂草在墙内生长；有乔木不砍，借其美化环境。三联说建宅要参考蒋诩径，建圃应参考邵平瓜。选择好的邻居选择一个适合隐居的地方。末联畅想兄弟相见饮酒。因有病，平时饮酒妻子要唠叨。如是兄弟劝俺喝酒，还有啥说的。

此组诗整体贯彻一个“喜”字。首章是又急又喜。弟是“鹡鸰飞急到沙头”，兄是“朱绂即当随彩鹢，青春不假报黄牛”。次章又谢又喜，喜不自禁。说弟是“就俺移居”，让俺温暖。俺是“欢剧提携如意舞，喜多行坐白头吟”。高兴地如痴如醉。末章是喜中嘱托。希望择一个好宅。又是“蒋诩径”又是“邵平瓜”，最好看一下庾信、罗含的古宅。读完此组诗，感觉杜甫迫切想与弟弟常住江陵，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