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签名本都有一段故事。它包含着签名者的心境、经历、生命状态以及他与受赠者之间的关系等等说不尽的话题。我将说说我的签名本故事。 师者尊,先说我的老师夏承焘先生赠我的签名本。 我就读杭州大学中文系时(1957~1961年),被年级指定担任古典文学学科代表,接触最多的老师就数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夏承焘师(1900~1986)。头一回去见先生,我自报家门道:“老师,我叫孙崇涛,瑞安人,跟老师也算是同乡。”夏师见说,呵呵笑道:“同乡、同乡,好、好啊!你有字、有号吗?”问得我莫名惊诧。心想我一个籍籍无名的毛头小子,出身平民,长辈没多文化,哪有这么多讲究,何来的字与号?赶忙说自己没有。 跟夏师接触多了,我发现夏师对自己和別人的名字好像都特别当一回事。自己除名承焘外,另字瞿禅、瞿髯、巨髯等,不断变着用。其实都在温州谐方音“巨髯”,表示粗长的胡须。他曾解释“出典”说,取此为字是因为年少时喜欢读词作词,很羡慕古人词中爱用白发啊衰鬓啊长髯啊一类字眼,自己嘴边还没毛,用不了,恨不得快点长出长胡子来好用上。 他还曾多次问我取名“崇涛”有何深意。我说,哪有什么深意?抗战初起,家母怀孕,头顶上日寇飞机盘旋,瑞城时遭轰炸,举家四处逃难。家母挺着大肚子随家人到乡下各地逃了一圈,最后顺利逃回家生下我。崇涛崇涛,跟“顺利逃一圈”的“顺逃”瑞安方音相同,就以此为名。夏师听后,哈哈大笑。 夏师晚年跟师母吴无闻先生一起寓居北京,先住朝内大街,后搬迁团结湖。当时我在北京读研究生,师生分离近二十年又再次聚首,也可说缘分匪浅,我经常会抽空去看望他。经过“文革”十年折磨,这时夏师身心俱瘁,加之身患脑动脉硬化兼脑组织软化引发老年痴呆的不治之症,身体状况一年比一年糟糕。1980年之前还好些,他在师母协助下,整理、出版了多种学术著作以及日记、诗词、文集等,成了他一生著作问世数量最多的年月。每回见我来,夏师总要亲笔题签送我新书。而他对人家姓名喜好推敲的老习惯也依然如旧。1979年冬天,上海戏剧学院叶长海兄进京,我带他去看望夏师。一见面夏师就问长海兄姓名,长海兄在他案头纸张上写了自己名字。夏师盯着名字反复地看,又反复地问:你这“长海”是什么意思?或许在他脑子里正盘旋着这样的问题:通常只说“大海”的,焉有“长海”一说?说明这时候他还具备一般正常人的思维与逻辑。 到了1980年,夏师身体发生较大变化。神智时而清晰,时而变得很糊涂。10月份我去朝内看他,正好他的《唐宋词欣赏》刚出版,他拿出新书送我,一字不差地签下“崇涛同志博笑,承焘奉”和年月,说明他的脑子还很清晰。但过一阵子,当师母拿出当年杭大中文系古典室同人合影照片让他辨认时,他又犯糊涂了,竟然一个人也认不出来,还指着照片中的自己问:“当中这位老人家是谁?”吴先生还告知我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香港中文大学饶宗颐教授来京,在北京饭店设宴款待夏师夫妇。入座开吃,夏师竟弄颠倒了主宾关系,热情招呼饶先生:“请、请,別客气!”宴席中间,还说过“菜不好,随便吃、随便吃”的客套话,弄得一旁的吴先生很是尴尬。 夏师晚年身心不幸往往以逗人发笑的言行方式表现,这愈发叫人感觉其不幸。到了后来,他的记忆力几乎完全丧失。我每次去看他,总得要一遍遍重复地介绍自己身份,并说明自己现在北京的情形,希望引起他的记忆。而他每次见我,总会问我:“你是坐轮船来的,还是坐汽车来的?”“栈(租住)下来没有?”脑子还停留在旧时的家乡温州,叫人哭笑不得,又叫人心生无限凄凉。 1982年,记不清月日的一天,我和妻子一起去探望夏师。一向很在乎名字的夏师,这回可有大举动了,他执意要抛弃掉“夏承焘”旧名!那时,他的《龙川词校笺》刚出版不久,在给我夫妻倆签赠新书时,声明道:“我要改名字了!”在旁的师母连忙劝说道:“都用了一辈子的名字了,就别改了!”性情向来温和的夏师,竟面带慍色道:“要改,一定要改!夏承焘不好,夏承焘不好呵!”结果给我倆赠书的签名是:“夏晴涛题”。夏师的这番异乎寻常的作为,还有那些“糊话”,隐含了多少无可名状的悲哀。联想数年前一场乌云压顶、惊涛骇浪式的“文革”冲击,令他刻骨铭心。“夏承焘不好”,“打倒夏承焘”,“批倒批臭反动学术权威夏承焘”等等口号不绝于耳,令他惶惶不可终日。他一直期盼晴空万里、波涛不惊的祥和日子早日到来。如今这场史无前例的无稽闹剧总算收场了,可是夏师却完全失忆了,对于眼前的一切,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感知…… 2018年10月28日于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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