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李修文的时候,是在北京东四胡同深处的一家旅店。
他穿着简单的黑上衣和运动鞋,戴着那副标志性的粗框眼镜,即使身为最年轻的湖北省作协主席,却丝毫没有那种“老干部”的架子。
他很健谈,落座不久就开始兴致勃勃地和我们聊起他遇见的人,走过的路,写过的书,拍过的电影,说到动情处,他会突然暂停谈话,去外面抽支烟。
20多岁就凭借《滴泪痣》和《捆绑上天堂》两部小说一炮而红,堪称少年得志的典范;
万众瞩目之际,他却“急流勇退”,连续十几年没有新书问世。
人们很难想象,为什么一个风头正劲的青年作家会突然“销声匿迹”,他去了哪里?他想干什么?
12年后,已过不惑之年的李修文,才带着一身风尘重回大众的视野。
这一次,他的身份不仅仅是个小说家,还是一个成就斐然的散文家和编剧,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人”。
2017年,李修文推出了散文集《山河袈裟》,风格一改早期的凄艳缠绵,开始把视线投向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们,并一举拿下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文艺报》评论说:“如果说,早期的李修文仅仅是一个颇具才华的小说家,那么,从《山河袈裟》开始,作家李修文重新树立了自己的精神高度,文学世界中的他重生了。”
涅槃重生的李修文,这次带来的作品,叫做《致江东父老》。
《致江东父老》
“江东父老”这个词,出自《史记·项羽本纪》。
当年的西楚霸王项羽,带着江东父老的期望举兵反秦,逐鹿中原;后来他被逼入绝境,临死之前,最放不下的依然是楚国的父老乡亲们。
在李修文身上,就有种楚人特有的气质,早慧、浪漫而决绝。
李修文出生在湖北荆门,这一带自古就是楚文化的核心地区,崇巫尚鬼,光怪陆离。
年幼时,他曾经凑在人堆里,看到考古人员从古墓挖掘出土的竹简和生活器具。
这些跨越千年前的文物,冥冥之中把李修文与楚人先祖联系起来,从那时起,他就意识到,自己的身上,流淌着楚人的血液。
这深深影响了李修文的文学性格,言谈间,他也很自然地流露出对楚文化的怀念:
“我怀念那种屈原宋玉式的、《天鬼》《山问》式的文化和传统,他们特别的自由、热烈、奇幻,他们锻造了那个年代最好的字句,构建了这个民族最初、最瑰丽的文学可能,这才是荆楚文明带给我们整个民族最有冲击力最有价值的部分。”
他把荆楚文化总结为:瑰丽、迷幻、奇崛、决绝,不问虚实,视死若生。
而他一直希望在自己的笔下复活这种传统。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当初迅速成名之后,他会突然转身离去。
因为他敏锐地觉察到自己“始终和这个人间隔膜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于是,他就像当年的屈原一般,决绝地抛下虚幻的光环,赤手空拳地走进了纷繁复杂的山河人间。
从精致的象牙塔,到喧嚣浮沉的山河大地,李修文在这12年间屡屡碰壁,亲历了一个小人物一生所要经受的酸甜苦辣。
起起落落之间,让李修文的身上少了几分传统文人的孤傲和清高,多了几分接地气的质朴和真诚。
他在《致江东父老》的书封上写下这样一句话:“为那些不值一提的人或事,建一座纪念碑。”
《猿与鹤》
元好问有句词:“觉重来,猿与鹤,总忘机,风浪里,竟安归。”
与元好问词中的闲云野鹤不同,李修文笔下的《猿与鹤》,处处透露着小人物的辛酸、生活的不易,仿佛深山中凄厉的鹤唳猿啼。
《猿与鹤》的故事,也被他放在了《致江东父老》的第一篇。
不用说,这个故事的原型,就是李修文本人。
那12年间,李修文混迹于各种剧组,忘记了自己曾是个作家,一切都从零开始。
没人拿他当回事,人生的丰富和复杂也在这个时候看得最为真切。
在云南,他和同伴为了拉投资,放下身段讨好金主,却在一个雨夜被保安粗暴地拖了出去。
在北京,他精心创作的好剧本被骂得狗血淋头,用来凑数的烂剧本却获得了满堂喝彩。
在重庆,他因为偷看了一个成名作家的新作,被连夜发配到拍摄现场当场工,最后还是被赶出剧组。
混迹于影视圈的这些年,也许是李修文最落魄的日子。
他说:“那时候跟一个出门打工的人没有任何区别,每年在家待的日子没有超过一个月。”
影视行业的不确定性,让李修文吃足了苦头。
费尽心血投入的项目,十有八九都没了。
辛辛苦苦地干着活,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有时跟老板们一起吃饭,老板一时兴起说写个故事,他就立刻趴在茶几上写,写完了给老板看。
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家里等着米下锅,他却被剧组开除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留在剧组里面打杂,每天要跑几十里的山路从镇子上运盒饭到片场。
这何尝不是大多数小人物的写照呢?
他们就像猿猴一样,终日被人玩弄,供人取笑,只为得到几颗糖果。
即使心中也曾有一只振翅欲飞的鹤,但这只孤独的鹤,要么触壁而死,要么只能沦为鸡群中的一员。
《三过榆林》
幸好,李修文心中的鹤是不死的。
在这十几年间,李修文的足迹遍布全国,有机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听到真真假假的事。
作家李洱说:“在长达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边,他是用脚步来写作的。”
他曾三次经过陕西榆林,在那里结识了一个唱戏的瞎子。
第一次,他与瞎子在去榆林的车上萍水相逢,后来车坏了,他便牵着瞎子徒步赶往榆林城。
当时夜色已深、大雨倾盆,道路泥泞难行,可这个瞎子却像没事人一样,兴致勃勃地唱着花鼓戏,还说自己正走在华灯初上的长安街,头顶飞着一只孔雀。
第二次,他去榆林看望了这个瞎子,两人仿佛多年挚友,把酒言欢。
第三次,他再去榆林的时候,这个瞎子已经死了。
在旁人看来,这个瞎子形如蝼蚁,命如草芥。
可在李修文看来,这个瞎子的坚韧和乐观,是一种不亚于先贤圣人的大智慧。
他由衷地感谢这段经历:“如果没有这种相遇,实际上也就没有我后来的写作。”
当当购物 致江东父老 Mini Program 通过这个盲人,他才知道很多盲人都死于精神分裂。
因为他们看不见肉身的世界,只能在头脑中虚构出一个可以对抗现实世界的不堪、屈辱的新世界。
他们的一生,都在漫长地被这两个世界所撕扯。
人生总有起起落落,世间多得是苦难坎坷。
只不过,有的人熬不过去,而有的人却选择负重前行。
李修文无疑是后者。
他这样评价自己:
“我这个人有一点还行,我不太去顾影自怜。
当年我去送盒饭的时候,也不会觉得有多么不堪,我反而觉得这个东西救了我,让我不那么脆弱,不会大惊小怪。
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是穿过了暴风雨,今天才能够安之若素。正因为有那些遭遇,我才能拥有这种内心的平静。”
《不辞而别传》
李修文的笔下写过不少小人物,他写作时有个原则:
“我从来不写不打动人的人,只要我写下来的一定是打动我的人。”
在四川康定,他遇见了一个只有一只胳膊的男人。
这个潦倒的男人,心中却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爱情故事。
他依然记得谈恋爱时和女友一起去看树的情景,记得女友在茫茫雾气中给他买西红柿时,发梢散发出的洗发水的香味。
多年后,他们早已天各一方,男人却偶然在一条电视新闻里看到了前女友的面容。
那一刻,他心如刀绞。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忘不了她。
即使他们有过那么多相濡以沫的曾经,到现在只剩下了一片空茫。
这个悲伤的故事,被李修文写进了《致江东父老》中,名为《不辞而别传》。
写完后,李修文每读一次都会非常难过。
人如蝼蚁,山河浩渺,每个人都在铺天的雾气里匆忙奔走,惊慌失措。山河再大,仍然无法容得下一颗凄惶的心。
这些在别人看来不值一提的人和事,和不值一提的情绪,却是李修文最重要的灵感源泉。
他拒绝廉价的感动,一直提醒自己要冷静克制,不乱煽情。
他写了很多人的左右两难、兵荒马乱、十万火急、走投无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写了人间的无助与空茫,人间既有情有义,又无情无义,既是救命稻草,也是埋葬彼此的深渊。
每个人的故事看起来都很小,但把这一切聚拢到一起,就是一股滔滔的洪流。
《我亦逢场作戏人》
李修文的身上有种真诚的烟火气,走到哪里,都能让别人卸下心防,心甘情愿地把心里捂了大半辈子的往事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苏东坡曾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
这句话对李修文来说也是适用的。
从榆林的无名瞎子、武汉的出租车司机,到许多著名的导演和演员,都能与他谈天说地,结为莫逆之交。
在一个酒局上,他与宁浩一见如故,惺惺相惜。
他们俩,都是最龟毛的“处女座”,对创作有种很狂热的苦行僧式的要求。
虽然宁浩拍的电影大多是热热闹闹的,但在生活中他却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
拍完《无人区》的时候,他让剧组的人先走,自己一个人从新疆开着车回去。
以前网上曾流传着“梁朝伟坐十几个小时飞机到伦敦喂鸽子”的传闻,其实,宁浩也是一个会飞几千公里去看树的人。
很多时候,他会和李修文一起,跑遍全国去看一棵树。
这种行为,一般人可能觉得无法理解,但李修文却深深懂得宁浩心里的那份孤独。
就像《记承天寺夜游》里说的:“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所以,宁浩说:“睹其修文三生有幸,与之同行,三生有幸。”
《大好时光》
十几年的时光匆匆而过,李修文也终于越过山丘,开始了新的征程。
这两年,他不仅当选了湖北省作协主席,在文坛宣告“归来”,还在影视圈捷报频传。
现在的李修文,变得越来越忙了。
在2个小时的采访过程中,他与3个导演通了电话,采访结束后,还要去参加好几个剧本讨论会,最晚的一个会安排到了晚上11点开始。
他笑着说:
“我们每个人都在兴致勃勃地浪费着自己的人生,以成功的名义、奋斗的名义不断阉割着自己。
我们每一个人都立志于成为自己的一座纪念碑,但是我们的骨骼一直是分裂和坍塌的。”
即使忙成这样,李修文的包里却总是带着书,有空的时候就看两眼。最近在看的一本,是萧沆的《解体概要》。
写作也是如此,没有固定时间,却又无时不刻在写。
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他都坚持着当初的创作信条:
“文学是一个弱者的事业,面向弱小、虚空、失败、不堪,然后去甘于自生自灭,是文学艺术的人间正道,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应该秉持的命运。”
天下可爱人,都是可怜人;天下可怜人,都是可爱人。
如今的李修文,还在继续用他丰富的阅历、老到的笔力,为小人物树碑立传,让更多人看清生活的真相。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李修文的大好时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