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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新建:我和新文人画

 石岩里人_牛歌 2019-12-22

谈到“新文人画”,可能得从稍微早一点说起:就是我们这代人小的时候是怎么看待“国画”这件事。我们稍微懂点事的时候大概是60年左右。五六十年代,中国是一个毛泽东的乌托邦时代,“人民公社”,“大跃进”,然后就是这个运动那个运动,我们小时候的记忆全是“阶级斗争”,一种泛政治的生活,每一个生活的细节和角落里都充满了各种政治口号、政治标语。我们在马路上看到一个戴黑眼镜的人就会一直跟着他跑好几里地,然后报告交通警察,发现了一个特务分子。那个时候小孩被煽动的很奇怪,可能我们现在的孩子已经没办法理解我们那时候的人都在想什么。就是整天想做英雄,就是那种小孩没事天天把她妈妈给他买早点的钱拿去交给老师,说是在马路上拾到的,弄得老师哭笑不得。

我从小的时候对中国画会非常有兴趣,现在回忆起来,大致上有这样几个渠道:虽然官方的第一渠道,比如《人民日报》社论、什么《红旗》杂志啊、什么《人民文学》不再宣扬这些东西,但是它在生活的各个层面上不知不觉地还是在渗透这些东西,因为传统文化的这种力量很大,它是不知不觉地在说,就比如有一次给同学上课,说到这个问题,比如说忠、孝、节、义这样一些传统的中国道德标准,我们不再看书,不看“四书五经”,不去看这些什么《三字经》、《千字文》,这些不看了。但是它在民间的生活传统里面还是存在的。有时候所谓的道德传统不是指正式的道德文本,而是一般的民间的大家的价值取向就是这样的,这种文化还是承载下来了。

所谓中国画这种传统有时候也是这样。就以我个人为例,我父亲是机关的一个职员,每逢过年过节就在墙报上画两朵花,画一个小鸟什么的。我就很崇拜这些画,比如说当时我就觉得有一个人,这个人是中国画在这个时期非常重要的一个人,这个人叫齐白石,那么齐白石,我们现在看他,可能他的画在文脉承传上好像不够理想。但是恰恰这一点是他的长处,就是他居然开出另外一条路来,就是主要靠自己的感觉,而不是这种笔墨的文脉承传,然后再传递这种信息。那时候,痰盂上面,练习本上面,什么铅笔盒上面都印着不清不楚的齐白石,画一个黑咕隆咚的虾子,画一个螃蟹,画点牵牛花什么的,我记得我们小时候读的什么《儿童时代》、《小朋友》、《少年文艺》这一类,封底封面上一般都有一些画家的作品印在上面,这也在起一些传递的作用,后来我去查我周围的一些朋友,就是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大多数是靠家庭在承传,就是他们家里是画画的,比如说陈之佛的女儿陈秀范,陈秀范的女儿叫李璋,年纪比我小一点,我们都认识,他家里有各种画册可以看。还有不是这种家庭的,就是我这种,父母没文化。家庭不可能传给你文化,就靠日常周围的生活。

我母亲崇拜文化人,她是一个单位的头,她喜欢把单位里换下来的旧的政治标语什么的都带回家,贴在墙上,她觉得那字儿写的好看。这种对“书法”的态度,给我影响很大。这其实就是一种民间文化的承传。中国人把文字看的很神圣,比如写过字的纸不可以随便扔掉,一定要到道观或者寺庙里放在专门的炉子里,很恭敬地把它烧掉……我小时候跟着妈妈去看戏,里面会有书生出来,往往手里拿一把扇子,扇子上面往往有几个字,你也看不清楚写的什么字,在舞台上摇啊摇,很神气,派头很大的样子。回家也买一把扇子,然后也写两个字。前两天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的叫《书与画》,也有我一些稿子,几张画,发了一些小文章,恰恰同时陈丹青有一篇文章在谈他们上海弄堂里的事,我就读了,陈丹青和我同年,他在上海受到的这种弄堂里的传统教育完全是西画的,有人悄悄给他看一张外国画报,上面印的什么安格尔一个光屁股女孩抱一个罐子这种,这个他会有感觉。

那么他第一口奶吃的是西画的,以后就一直“西画”下去。我吃的第一口奶就是“国画”的。我现在还能回想起来,当时有个事情印象特别深,我上初一的时候,因为跟着妈妈去看越剧,看见舞台上面的小生会拿个纸扇子摇啊摇,就买了一把很便宜的白纸扇子,在上面照着《人民画报》上面的一张画画了一枝菊花,很旧的,文化大革命以前的画报。画报的画面很大,有一块很大的石头,石头上面还站着一个鹰,石头下面的犄角上有两朵小野菊花,很小。我没有能力去临那么大的老鹰和那么大的石头,我只能临下面的小菊花。那是潘天寿的画,一张大画的一个角。当我拿着我的扇子去同学家里玩,给同学家里的邻居老头看到,老头认为我是学石涛的,觉得画面的气息不错,说我学石涛学得很好。实际上,潘天寿学过石涛,潘天寿功力好,学得工稳,我当时很小,作为一个小孩子又把它临回头了,临得很天真很傻,画的跌跌倒到,正好像石涛。这个老头是南京工学院的一个教授,和林散之、高二适他们都是朋友。那是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你可以不上学、不上班。这些很正常,我们就在家里看书、画画,这样很自由。

我从小生活在南京,跟老一代艺术家玩过,笔底下多少有一种恍惚的东西。是一个复合体,一个从小被压抑过,又被传统滋养过,又过了十几年文化流氓的自由生活,后来又是一种无所寄予的情况下在宣纸上的一种宣泄。就这几张小画,李士南当时看了觉得特别好,就说他们几个也觉得好,就是不一定能展。当时就想了一个办法,所有的画都放好后,先请领导来看,把暴露的放在橱窗的里面,向里放,当时的领导看了一遍说,我看很好,展览吧,我估计当时领导就没仔细的看,就这样展览了,领导批准的,谁也不好说啥。展览了就闹的一塌糊涂,有些人就骂,在留言簿上写。当时有两种观点:一是这就是个流氓;还有一种是如果这也叫艺术,那我儿子画的比他好多了。那时人们认为艺术是个美的、高尚的事情。还有一个人被闹的比较厉害,是以前你们学校的,叫谷文达,画的是抽象水墨。当是周思聪陪着叶浅予看画展,周思聪很激动,认为这是这些年来看到的最好的中国画,就指着我的画说这个好,叶浅予当时气的脸都绿了,说哪个?你看他画的啥?周思聪一看生气了忙说,叶老,叶老,没在意,看错了,看错了。当时的背景下拿出这东西是挺不正常的。刘骁纯,当时《中国美术报》的主编,他在上面写了一篇文章叫《朱新建的挑战性》。意思是说,凡是创新的东西都是要受到批判的、攻击的。本来叶浅予也就说说算了,现在被这一写,把他作为保守的对象。后来他们说,叶浅予天天拄着拐杖在《中国美术报》楼底下喊:下来,辩论。后来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术委员会举办了一个中国画的讨论会,邀请我参加,周思聪问我说:“朱新建,你自己对叶浅于的评价有啥想法吗?”我说:“有啊。”她说:“你说。”我说:“有三点:一是我本人对叶浅于的艺术非常佩服,他的大多数的速写稿我都能背临;第二是我们的背景不一样,价值认同不一样,我不要求他肯定我的艺术,希望他能理解我的艺术;第三是叶浅于对于年轻的艺术家的关注,我表示感谢。”大概一个礼拜后有个台湾记者问叶浅于说:“你认为朱新建的艺术怎样?”叶浅于说:“他们认为还不错。”记者问就你自己呢?叶浅于说:“朱新建的艺术像臭豆腐,你喜欢就喜欢,你不喜欢就不喜欢了,我觉得还是有味道的。”当时我没有想这些问题,被人一闹,逼我去找理论。我在一本南京的杂志《译林》上发现了一句话,弗洛伊德的说:所有的艺术都是人的内心深处被压抑的性欲的变相宣泄。我想这就是我想要的。然后我就狂找他的书看,后来发现也就是这一句有用。很快我又碰到了另外一些人,有一个当时在荣宝斋工作的边平山找我,说他们办了个展览叫“南北方中国画联展”,让我参加。我参加的是第二届。当时办展览很方便,有场地就行,有人看就行。不像现在。

当时,人们看展览的热情也比较高,只要是展览的地方不是太偏僻,有点意思的,人们都去看。我现在年纪大了,感觉以前比现在好。现在办个展览比较麻烦,找个比较好的地方----像杭州,还要什么场地费。后来我到法国去了,第三届我留了一些画在朋友手里,他们想举办一个比较大的展览,打算地点在中国美术馆。然后就找了美研所的陈授祥,当时他们正在做一件事,做一顶新文人画的帽子给齐白石这些人。正好我们找他说要做一个展览,他也没什么好贡献的,他说就拿顶帽子来戴吧。后来我回来了(我1988年底去巴黎,1991年回来了),他们带着这顶帽子,正在发展。有人说,新文人画应该是诗书画印,都是大才子,风格应该很优雅,清逸。你们画的这些配不上这个名字。叫不叫这个名字,我觉得无所谓。我站出来说,画的难看就不能叫新文人画吗?就像我有一个女儿长得不好看,就不能叫王美丽吗?我这样说也许有站不脚的地方,这个名字确实有点不合理。当时的情况,年轻人都比较喜欢搞现当代艺术,在中国这个地方还是有人对现当代这一部分耿耿于怀,希望这个问题被提出来。有这么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顶着这么大的帽子出来了,引起了很多关注。除了一些人画得还可以以外,当时中国画的情况是,像“生命不息、挖山不止”这种革命题材的画已经不画了。方增先的新国画《说红书》,刘文西画的革命题材等等,好像都没人要看了,中国画就画那些毫无个人感情的装饰画---梅兰竹菊,画得不错。这属于一种兴趣,是一种民间承传,这个手艺的目的是装饰。在重大主题消失后,充斥在中国圈子里的就是这些东西。只是在画画的技法上有成熟不成熟之分,销售的对象是香港日本欧美的一些旅游客人。当时的中国画在文化含量不高,等于游戏的这个层面,当时的新文人画的作者相对这种东西多一些内心的东西,他们大多不是老一代国画家的嫡派传人,比如黄胄、李可染、亚明、刘文西的学生,都是那些飘荡的画家,想讨个说法。 这些新文人画的人被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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