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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该如何研习阳明心学?

 智见智定 2019-12-25

孔子曰:“君子不器”;“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儒学乃学者为己之学,君子成德之学,孔门立四科十哲,以“德行”一科为首。孔子因材施教,循循善诱,教法虽灵活多样,但殊途同归、百虑一致,如孔子曾以“一以贯之”分别开示子贡与曾子,并谆谆告诫子夏:“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可见,孔子教育弟子均以修己成德为根本宗旨。

孔门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但孔子只称许颜子一人好学:“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以“不迁怒,不贰过”界定“好学”,这是孔子论“学”义理最精微的一句话。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这章也是在说颜子之好学,两章正可参照着研读。后世学者对于“好学”的理解均局限在“事”与“情”上,不明孔子点出“好学”之微言大义。唯有阳明先生落在“心”上去解读,一语点破,曰:“颜子不迁怒,不贰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孟子以护持孔子之道为己任,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孟子视杨朱、墨翟、公孙衍、张仪之学为异端邪说而加以斥责,至于孟子与告子进行辩论,批判告子义外之说,可看做是儒学内部进行的一次补偏救弊。孔子逝世以后,弟子们对于如何传承孔子之学产生了分歧,如《论语·子张》篇记录子游与子夏关于学之“本末”与“终始”之争。阳明先生在《象山文集序》中指出:“当时之弊,固已有外求之者,故子贡致疑于多学而识,而以博施济众为仁。夫子告之以一贯,而教以能近取譬,盖使之求诸其心也”。

告子之学,向外袭取,其言曰:“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与告子辩论,开示性善说,要为孔门正学端本澄源,纠正务外而遗内的倾向,杜绝“义袭而取之”。孟子道性善,决不是鼓吹性本善而忽略后天修学功夫,而是要为修学功夫指示一个本原。人之性善,是后天修学功夫成为可能的逻辑前提,后天功夫只是去尽自家这个至善之本体,故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

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孔孟而后,汉儒止有传经之学,性道微言之绝久矣”。直至理学在北宋兴起,才得以接续断绝千余年的儒家道统。汉儒治经固守章句训诂,故步自封,抱残守缺。宋儒振衰起蔽,为往圣继绝学,以阐释心性学义理为主,既不满意于汉唐经学僵化决裂,也是积极应对隋唐以来佛学兴盛对于儒学正统地位造成的冲击,所谓“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焉”。

朱子在《大学章句序》中说:“俗儒记诵词章之习,其功倍于小学而无用;异端虚无寂灭之教,其高过于大学而无实”。两千余年来,徇物丧己之俗学与虚无寂灭之异教为儒门正学之两大劲敌。同样是为了护持儒门正学,宋儒与明儒似乎有明确分工,分别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佛老异端寂灭之教与世俗功利浅陋之学,以至于理学在宋代与明代呈现出不同的学术风格与精神气质。

两宋大儒以批判虚无寂灭之教为己任,孟子辟杨墨,程朱批佛老,均是为了发扬光大孔门之学而随机应变、与时偕行。大程夫子曰:“道之不明,异端害之也,昔之害近而易知,今之害深而难辨。昔之惑人也,乘其迷暗;今之入人也,因其高明。自谓之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务;言为无不周遍,实则外于伦理;穷深极微,而不可以入尧舜之道。天下之学,非浅陋固滞,则必入于此”。近代以来,学术界流行着两个似是而非的观点:其一,以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争鸣为学术繁荣;其二,认为宋儒吸收了佛老尤其是佛家的心性之学,构建了理学体系。持这样观点的人,浅薄固陋,于儒学(理学)是彻头彻尾的门外汉。民国以前,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说法,不知谁是始作俑者,以学术误人,其罪深矣!

“儒释界限,只一理字”,“理”落在工夫上说即体现为“知”。“知”是入德之门,如孔子曰:“未‘知’,焉得‘仁’”?《大学》分别以“明明德”“格物致知”为三纲八目之首,《中庸》云“自明诚,谓之教”。唯有从“知”入手做学问工夫,才能深造自得,成就德性。阳明先生曰:“知乃德性之知,是为良知,非知识也。良知至微而显,故知微可与入德”。《中庸》曰:“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系辞》云:“知几其神乎”。唯有知这个“时”与“几”,工夫真切笃实而入于精微,才可谓穷理尽性之学。佛家空言心性,虚说光景,由于不知“时”与“几”,必然窒息了生机,大而无当,往而不反。

宋元以后随着理学的兴盛,举直而措诸枉,佛教不可避免走向衰落,主要矛盾逐渐体现为记诵词章等功利之学与孔门为己成德之学之间的对立。理学日益僵化,背离了宋儒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初衷,成为士子们追名逐利、猎取功名的工具。如阳明先生指出:“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故明代大儒所要面对的不是佛老沉空守寂之学蛊惑人心,而是儒家内部被功利主义所侵蚀,舍本逐末,需要力挽狂澜,进行自我革新。

阳明先生曰:“然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己者也,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有君子儒,有小人儒;有德性之知,有见闻之知。口耳之学与为己之学相对立,不反求诸身心,不在克己、成己上笃实用功,而是落在见闻之知上,沉溺于训诂考据辞章,支离决裂,沦为小人儒。

 陈白沙曰:“圣贤之心,廓然若无”;“自得者,不累于外,不累于耳目,不累于一切,鸢飞鱼跃在我。知此者谓之善,不知此者虽学无益”。阳明先生在龙场悟道前结识湛甘泉,“一见定交,共以倡明圣学为事”。阳明先生在《别湛甘泉序》中说:“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则予之资于甘泉多矣。甘泉之学,务求自得者也。”阳明先生说自己早年讲学,“欲惩末俗之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可见,阳明先生与陈白沙师徒均强调在自家身心上笃实践履,弘扬自得之学以对治口耳之学。今人读《拔本塞源论》,更能体会到阳明先生一番良苦用心。 

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阳明先生有诗云:“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学者入于狂狷,便可摆脱浮华功利之拘束,故儒家非常看重狂狷,狂狷可谓入道之门户。然而狂狷对于功利之习染只是因病用药,真正彻底根治,实现拔本塞源,还须回归孔门一贯之道。

阳明先生曰:“昔者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世之学者,没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脱。及闻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缘,皆非性体,乃豁然脱落。但见得此意,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则渐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虽比世之庸庸琐琐者不同,其为未得于道,一也。故孔子在陈思归,以裁之使入于道耳。诸君讲学,但患未得此意。今幸见此,正好精诣力造,以求至于道。无以一见自足而终止于狂也”。阳明循循善诱,要求弟子先做个狂者,然后又勉励弟子“精诣力造,以求至于道,无以一见自足而终止于狂也”。尤其指出,“但见得此意,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则渐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虽比世之庸庸琐琐者不同,其为未得于道,一也”。

陈白沙师徒止步于狂者的境界,只是养得“气宁静”,于孔门之学不得其门而入。阳明居夷三载,动心忍性,精益求精,“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阳明龙场悟道后讲学,与湛甘泉渐行渐远。在阳明看来,对于“逐外”矫枉过正,必然会流于“虚寂”,正如孔子所谓“过犹不及”。而浮华浅陋之学之所以泛滥,究其根本,在于此学博而寡要、支离决裂,偏离了孔门大人之学与一贯之道。学者失其大本,不能涵养德性,收摄不住,必然向外追逐。

阳明先生一生讲学不倦,只是围绕孔门之学而随机设教。点出“心即理”,主张“至善只求诸心”,是为了救正格物之学“务外遗内,博而寡要”。主张“心外无物”,不是说心外事物之有无,而是要贯通内外心物。“心外无物”,所要表达的真实意思是:此心之致广大,充塞于天地之间,万物均为一心所统摄,本无心外之物可言。点出“知行的本体”,主张“知行合一”,只是以“行”为辅助来说“知”。“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此“知”必然是德性之知,而不会流于闻见之知。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知行合一”,不是阳明凿空杜撰,孔子这句话不仅隐约区分了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也似乎开示一个知行合一工夫。

孟子道性善,告诫学者修学功夫的本原在内而不在外,故曰:“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承接孟子性善论,也是为学问工夫开示一个“头脑”。阳明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

如果说“心即理”“心外无物”是为《大学》格物穷理工夫开示一个“头脑”,那么阳明以“致良知”取代“致知”,“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正是以《中庸》“成物,知也”来解《大学》之格物致知,合于性德而言“知”,从而实现内外物我圆融一贯。也可以从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这个角度切入,来体会“致良知”。阳明曰:“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今云专求之见闻之末,则是失却头脑,而已落在第二义矣”。

今日研习阳明心学,首先要接续上儒家的学脉。所谓阳明心学,只是后世约定俗成的一个称谓,并不是阳明先生游离于儒学之外别立一个学问体系。须知,心学即是理学,儒学有源有流,宋代以降,儒学就以理学的形态光耀于世间,犹如长江流经湖北称为荆江,流经安徽便称皖江。

今人多固陋浅薄,浮于文辞,一看到“心学”二字,就与佛学、禅学混为一谈,虚说一念三千,鼓吹无善无恶。阳明先生成就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然儒家外王事业本是从内圣工夫开显出来,且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在学术泡沫泛滥、功利主义盛行的今天,研习阳明心学往往只被阳明先生一生的事功所吸引,务外而遗内,此心被功利与浮躁所左右,浮光掠影,浅尝辄止,如何能读懂阳明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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