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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讳阴违的两代词学:论北宋、清初对“词为小道”截然不同的态度

 123xyz123 2019-12-26

前言

宋代词与清代词可谓我国千年词史中交相以辉映的“双壁”。宋代词自不必多说,明代陈子龙以“有愧宋辙”为本朝(明代)词扼腕,陈廷焯等清代词论家也认为是“诗莫盛于唐,而词莫盛于宋”,同时,随着王国维将唐诗宋词为各代文学代表之后,宋词更是成为了“词体”的代名词;而论清代词,同样也完美了完成了千年词史的收官,论词学风气之盛、词作词人数量之巨,视以宋代也不遑多让,龙榆生总述清词成就时甚至称清词是“直当接迹贤,或且有贤未辟之”(《中国韵文史》)。

阳讳阴违的两代词学:论北宋、清初对“词为小道”截然不同的态度

然则两代词学虽然大盛,但仍需注意的是,宋人填词往往“阳讳词名”:即宋人填词成风,但大部分文人却尤恐“好为小道”而以污文名,故多不以《词集》为集名;逮至清初词坛,则却往往“阴违其名”:清人作词多内有衷肠,但却都不约而同的以“词本小道”为掩护-------------二代对“词为小道”这种阳讳阴违的态度,不得不注意。

掩耳盗铃:阳讳其名的北宋词坛

算起来,宋人所谓的“词本小道”实际上是彼时文人对于词体地位最为真实的态度。很多人号为宋词、唐诗并肩而争据,但其所援引的论例却大多不出于王国维《宋元戏曲考》的序言----------真从宋人中的相关文献记载,是几乎找不到宋代词与诗同列的证据。以理论来看,宋关于“词”的批评,除去寥寥数本不成文的词话之外,更多的都是散件在诸如陈师道之《后山诗话》、杨万里之《诚斋诗话》、周紫芝之《竹坡诗话》等诗论批评之中,而从创作角度来看,诸家词人甚至为词作集结都要“阳讳其名”。

阳讳阴违的两代词学:论北宋、清初对“词为小道”截然不同的态度

音乐有雅郑一说,雅即是“华夏正声”,是儒家名教之旨意;燃宋词所本是燕乐,燕乐又称之为“宴乐”,是“胡夷里巷之曲”---------这种以胡乐构成的音乐体系怎么可能被当成是“雅音”?自然而然的,燕乐就被归类到淫哇的“郑声”之中,甚至还会与佞人相并论。

王荆公初为参知政事,闲日因阅读晏元献公小词而笑曰:“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平甫曰:“彼亦偶然自喜而为尔,顾其事业,岂止如是耶?”......平甫正色曰:“放郑声,不若远佞人也。”《东轩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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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欧阳修晚年作《采桑子·西湖念语》也记载道:“因翻旧阙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伎,聊佐清欢”。我们注意到,欧阳修所言是提到了宋代乐的一次转变,即“旧曲改新腔”的音乐体系过渡,改进后的宋乐,按《宋史·乐志》所称是“转加流丽”。文人们与倡楼酒馆,按歌词需要即便是欧阳修、晏殊等人都有所谓的“郑声之词”,如此一来,文人们既想作词以乐,但又不愿意背上为郑声的名头。龙榆生在《词体之演进》一文中便提到士大夫们“而为撰歌词,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的诡谲操作----然“掩耳盗铃”,不外如是了。

阳讳阴违的两代词学:论北宋、清初对“词为小道”截然不同的态度

按龙先生所考证宋人以今曲子而制作的歌词集中,所题调名有“乐章”、“乐府”、“琴曲外篇”、“诗余”、“渔笛谱”、“语业”、“长短句”、“歌曲”、“别调”等等。如朱祖谋《彊村业书》所校核各家词集标题中,有范仲淹的《范文正公诗余》、柳永的《乐章集》、苏轼的《东坡乐府》等共计五十四种不同的“雅号”。龙榆生作此种考据,本意上是要为诗词界限、词之起源为证引,但我们从这些这些分门各异的标题中,也能看出文人对于“词体”暧昧不清的态度--------经过数百年涵养的曲子词,虽已在朝野上下蔚然成风,但只因上“不喜郑声”,遂演变成“此地无银三百”的词坛面目来。

别有衷肠:阴违其名的清初词坛

请代词之盛是区别于宋代词的。宋词之盛多的是因为音乐而盛,而清词之盛则是舍去音乐关系之外,纯粹是以“文体”而盛,换而言之,清代词完成了“词本抒情”之文学功能性的兴替后,已经不再是属于“词本小道”的范畴之内了--------这也是“清词中兴”一个非常关键的辨定。即是如此,脱离“小道”的清词,却又被清初文人们强行界定在“小道”之中。

酒阑灯炧,往往以小令慢词,更迭唱和;有井水处,辄为银筝檀板所歌。念倚声虽小道,当其为之,必崇尔雅,斥淫哇;极其能事,则亦足以宣昭六义,鼓吹元音。(《静志居诗话》)

阳讳阴违的两代词学:论北宋、清初对“词为小道”截然不同的态度

清初词坛殊为复杂,有明代遗民如宋琬、吴伟业等,也有清系文人如王世祯、毛奇龄等,顺治、康熙年间,虽然清政府颇能接受汉文化的融合,但对于明遗文人、江南文人却严苛至极。顺治十四年有“科场案”、次二年又有“奏销案”,重点打击对象都是江南、江东等地的士子、文人。故此,文人面对旧所不与、新时难往的绝望时代,如何不激荡于词章之内,返腾于寄托之中?可悲的是,这些情怀又不能为尽情抒发---------面对文字狱,文人们又必须更加谨慎,这时候,宋人所谓的“词本小道”则成为了彼时词人的掩护体。朱彝尊所谓:“盖时至而风会使然”(《水村琴趣》序)可谓直见。

阳讳阴违的两代词学:论北宋、清初对“词为小道”截然不同的态度

这种对“词本小道”阴违其名的态度在清初遗民、本系之中又呈现两种不同的面目来。按叶恭绰《广箧中词》所言云:“丧乱之余,家国文物之感,蕴发无端,笑啼非假”,叶氏所谓的“丧乱之余”,便是指遗民词人的创作态度。明末遗民虽有仕清者如宋征舆,也有抗节者如陈子龙,然不论如何自处,其词以“艳科小道”为掩体,实又为寄托之事。陈子龙词自且不论,即便是仕清之宋征舆也如此为之,如其《蝶恋花》一词云:

宝枕轻风秋梦薄。红敛双蛾,颠倒垂金雀。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着。○偏是断肠花不落。人苦伤心,镜里颜非昨。曾误当初青女约,只今霜夜思量着。

“新样罗衣浑弃却”与“犹寻旧日春衫着”两处,前句是反写宋征舆所选之路(仕清)已是骑虎难下;但内心依然在“故国之念”中辗转而难再往之。当时“青女约”已成仄误,只能从以“思量”神伤。故词人的故国、今朝之思量,全借以艳科托出而已。

阳讳阴违的两代词学:论北宋、清初对“词为小道”截然不同的态度

除去明遗民词人以‘小道’为“寄托”掩饰之外,清词人们处理方式则更为消极。彼时以浙西词派为代表,尊姜夔、张炎,顺应成平,高标大雅,全为“盛世之音”尤少感叹之音。朱彝尊云:

“词虽小技,昔之通儒巨公往往为之,盖有诗所难言者,委曲倚之于声。其辞益微,而其旨益远。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子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此尤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焉耳”。《红盐词序》

《红盐词·序》虽然提到了清初词坛“阴违其名”的创作态度,并提到了《离骚》、变《雅》之义,但浙西词派不论比兴,不谈寄托,汲营于词辞雕工之中而尤不自觉,虽以姜张为代表,但整个浙西词派中真能传姜夔、张炎真髓的词人,几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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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言

宋代、清代对于“词本小道”的态度,是由整个时代中之政治、经济、文化所共同影响而反射出来的。倘若从词学传续的积极意义上来说,清代对于词的态度显然比宋代词更加正面且积极的。词至北宋已逾数百年,但在长调、慢词的发展中却尤其迟缓----------这无疑是宋文人对于词体畸形的态度所致;反观清词,三百年间,从阳羡到浙西再到常州,审美潮流更迭往复,词体愈发精研,词论愈加丰富,虽清初为文狱所累,但词学发展却更加劲韧。

当然,笔者所言并非指清词水平要高过宋词,而是指清词因对词态度的不同,使得词开拓了宋人未到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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