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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星空演讲 | 年轻人无畏将来,中年人不惧过往

 易经即二进制 2019-12-28

这一年,你可能又是在对人生的缝缝补补中度过的。

别担心,你不是一个人。即便你眼中最光鲜的人,也有无数至暗时刻。

每个人的人生都像一条肆意流淌的河,总向往天空海阔,却不期然间流过断崖、乱石与荒漠。

谷主麦家,不是一个爱谈自己的人,他更喜欢在黑暗中默默写作。

别说到聚光灯下,就是在灯泡下,他都担心里面的钨丝因过度明亮而爆掉。他写小说时细致入微,说起自己却总讳莫如深。

前段时间,麦家犹豫再三,接受了腾讯星空演讲的邀请。站在星空下,面对芸芸众生,出人意料地揭开了自己的伤疤。

作家有无数的武器,可以戳穿人性的复杂、生命的幽深、世界的繁复,却很少愿意拿武器对准自己,对准自己全部的、差点被浪费掉的青春,对准自己终生的、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麦家说,这些经历,每次打开都会痛。

主持人陈晓楠用“震撼”形容麦家的演讲:“拿手术刀剖解自己,审看自己,把自己坏掉的那一部分,摘下来,这是一个无比需要勇气的过程。

当这样一个人开口说起过往,你会觉得跟着他凝视过深渊。他语调缓慢,带着一丝乡音;却力道万钧,对自己没有一丝留情。

这个作家说自己有几年写的是垃圾,这个儿子说天国的父亲故意给了自己难堪......这个人说,“人生海海,错了可以重来”。

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在时间微妙而强大的修复中,麦家早已完成自赎。

一本厚厚的《人生海海》,就是他给自己的交代。

这场演讲真正的意义,在于把这一切说给你听。每一个你,在岔路中川流不息的你,在泥潭中挣扎不已的你,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你。

我们把这场演讲分享给你。一个生命影响另一个生命,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共鸣,给你带去直面困境的勇气,是漫长冬日里最美好不过的事。

by 阿谷君


《人生海海,错了可以重来》
文 | 麦家


说实在的,我不想来到这里,我抗拒来,我觉得一个作家冒充什么明星,还演讲,都不是正经事。

我听灯泡里的钨丝曾经说过,当它特别明亮的时候,也就特别可能爆掉而彻底地坠入黑底。所以,哪怕是真明星我也不想当,何况冒充。

可是鼓动我来的人说,什么明星啊,这不是明星的天空,这是凡星的天空。

她给我大致地理了个思路,讲什么,我听了以后,觉得她让我讲的东西是很真实的。我想真实的东西你不讲它也在那儿,所以我想,我来讲一讲吧,权当是给自己长一个记性。

了解我的人应该知道,我喜欢写作,但是很长一段时间写作并不喜欢我,跟我差不多年纪的苏童、格非已经扬名天下的时候,我还在被编辑不停地退稿。

我的第一本书《解密》曾经被退过17次稿,听上去有点假,但17个编辑知道这个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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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编辑现在有的成了我的朋友,不是朋友也非常受我尊敬,因为《解密》就是因为他们不停地退稿,就是在这种倍受打击的过程当中,像打铁一样被打好了。

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还清晰记得写《解密》的情景:

那是一九九一年七月的一天,当时我还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读书,大部分同学为即将毕业离校而忙忙碌碌,而我却发神经的坐下来,准备写个“大东西”。

这种不合时宜的鲁莽的举动,似乎暗示我将为它付出成倍的时间。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最后要用“十一年”来计。

十一年已不是一个时间概念,十一年就是我的全部青春。

我觉得《解密》就像一个“作女”,让我喝够了被作死的苦水。这部小说发表的时候也就二十万字,可我删掉的字数可能有四个二十万,因为我在不断地推翻、重写、修改。

因为写得太苦了,简直让我受尽折磨,所以我多次想和它分手,但分不了。

因为它在我心中长得太深了,就像一棵大树盘根错节,你已经无法让它“死”,即使拦腰砍断,来年它照样会冒出新绿,不屈服于“

就这样,《解密》生生死死,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了,他的步履非常的蹒跚,也难堪。

其间我曾无数次地骂自己:你怎么那么笨,那么没用,那么可怜,以致全部青春都可能要为它报废掉。

当它终于完稿后,我又深情地拥抱了自己,因为我完成的不是一个作品,而是我人生的一次历险,一次登攀,一次照亮。

在写《解密》的过程当中我深切地感受到,我性格里的优点和我身处的这个时代的缺点都被无限地放大了,也被我最深地体会到了。

那时候我常常告诫自己:

当世界变得日日新、天天快的时候,我要做一个旧的人,慢的人,不变的人,为理想而执着的人;

当众人都一路在往前冲杀的时候,我要独自靠边,以免被时代的洪流卷走;当一切都变动声色犬马令人眼花缭乱的时候,我要安于一个角落孤独地和寂寞战斗。

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念想,而是我对自己一生的认定和誓言。

然而很遗憾,我没有守住自己。我迷失了,一度!

这个时代是容易让人迷失的。

这个时代崇拜速度,崇拜欲望,每个人的欲望像春天的花朵一样争分夺秒地绽放。

我用十余年时间来写一部作品,倒像坐船去伦敦一样傻。

我至今没有微信,这也成了一件比什么都叫人新奇的事情,为此我受够了各种夸奖和嘲笑——夸奖和嘲笑都是因为我失去了速度和欲望。

是的,我们迷恋速度,却放弃、丢失了许多人生可贵的常数和公理,真情被假意取代,公理被功利颠覆,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

我不是个圣人,我像大多数人一样,经不起利益的诱惑,锁不住欲望之门。

随着电视剧《暗算》的热播和电影《风声》的爆款,我被捧为了所谓的“谍战之父”,出版商、制片人纷纷抱着钱找上门,守着我稿子,那个时候,我忘记了曾经的誓言。

你们无法想象,从2009年到2011年,三年时间我写了多少东西?

一百多集的电视剧,还有两部分上下卷的大的长篇小说,累计字数将近三百万。这个哪是我,这不是过去的我,也不是过去的那个坐船去伦敦的我。

我变得超级自信,牛气冲天。可是这不是真的我。

我不是属于那种才思敏捷的,我是属于冥思苦想,缓慢是我成功的捷径。

但是那个时候的我,走到了自己的反面,结果可想而知,数量上去了,但是质量下来了,几部作品都乏善可陈,甚至出现了很多恶评。

我在最好的年华,没有抓住有利的时机乘势而上,而是一路下探,羽毛掉了一地。我不应该这样的,可我就是这样。

为什么?因为我做了这个时代的俘虏,在名利和诱惑面前乱了套。

我成了自己的敌人,并且被打败了。

塑造自己是很难的,毁掉却很容易,有时只要别人一个暗示、一个眼神。

人本身是有自重的,欲望是我们最大的自重。

我们迷恋速度,是因为我们欲望深重。

但我能怪罪时代吗?不能。天总是要下雨,河流总是会遇到洪流。

事实上,在湍急的洪流中逆流而行的大有人在,我被裹挟着卷走了,终归不是自己。终归是自己不够坚强,不够强大。

好了,既然是自己的问题,那就改变自己吧。

但改变自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那几年其实我也不是那么一直都是那么亢奋的,当中我也经常有冷静反思的时候,但是力度不够,积重难返。

很多大事大非的转折需要一些外力和契机。2011年9月底的一天,我父亲去世,发生了一些事,迫使我痛下决心,要回头。

那天晚上九点多钟我突然接到电话,说父亲病重,可能要走。

我当然就回去了,但是我只在父亲身边待了两个小时就走了。为什么?

一个是我觉得父亲可能不会走,另一个是我当时正在赶一部书稿,稿子前半部分已经在《收获》杂志上发表,下半部他们在等米下锅,十月一日前必须交稿,我只剩一天半时间。

摄影师:柴利增

我心里对父亲默默地说,给我一天时间,等我交了稿再来安心陪你。

但父亲没坚持一天,他只坚持了两个小时,我刚刚回到家,就接到电话,说父亲走了。

父亲已经病了好几年,我也做了好几年的准备要给父亲送终,但是最后……我年轻时不懂事,和父亲关系非常紧张,等我懂事了他也老了。

08年我特别从成都调回老家,我就想陪陪他,尽尽孝心,加倍地还给他一些。没想到,最后一刻,我最应该陪的一刻……

我觉得父亲是有意让我放空的,他就是要给我这个难堪,好让我去痛思、痛改。

真的是很难堪,一边是没有给父亲送终,一边还要给我的稿子去送终。杂志社尽了最大的人道给我宽限了十天,但那个是什么样的日子,哪是写稿的时间?

几千字写得我肝肠寸断!我在灵堂上守着父亲的遗体写,在亲人不绝于耳的哭声当中写,在荒诞和绝望中写……

这不是任何意义的写作,这是任何意义的对我写作这件事的嘲弄和惩罚!

麦家和父母的合照

我想这一定是父亲安排的,只有一个上了天的人,他才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这么极端又贴切地羞辱我、教训我。

从那以后,我整整一年没打开电脑,直到第二年父亲的祭日,我第一次打开电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

然后的两年我也没写什么,只是偶尔写点读书笔记思想笔记而已。我完全做好了不写作的准备。

我不要这种生活,因为在写作中,我被卷进了滚滚尘中,让我经受各种各样的考验诱惑。

我不要过这种生活。

我要清空身上的“垃圾”,即使在清垃圾的同时把“孩子”一起倒掉也在所不惜。

我在父亲去世的床上睡了半年,陪母亲度过最难熬的日子,直到最后母亲把床拆了,赶我走。

 麦家和母亲

但我不知道去哪里,我的生活出现了问题,我就像一部急刹车导致翻掉的车,许多部件坏掉了,并且拒绝去修。

我庆幸自己的报废,并以“巴托比症候群”安慰自己。

(巴托比是美国一个作家,写《白鲸》的,一部伟大的海洋小说的作者叫梅尔维尔笔下的一个人物。这个人物的特点就是从内心否定自己,什么事都不想干。所谓“巴托比症候群”就是专门指那些出名后突然不写的作家)

那时候我突然恢复抽烟,一边抽一边想到抽烟有害健康就很开心。

我身上突然冒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可怕的、可以放掉任何东西的勇气。

当然,这是丧气,不是勇气,这对我身边的人来说是晦气。那几年,我和我身边的人,都经受了考验。

你们一定在想,我这部破车后来是怎么被修好的?是的,是时间最后修好了我,是时间像水滴石穿一样穿透了那个“巴托比的我”。

那是2014年夏天,我在强烈的冲动下坐下来开始写新作《人生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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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读者知道,这是我全新的一次出发,不论是题材还是手法还是思想情感,我都和过去一刀两断了。

我回到了故乡,回到我的童年,聆听我最初的心跳。我写乡村小世界,写命运大世界,写父子情深,写世道人心,写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写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

事实上也正是那些年我重重挫败的心境,促使我频繁地回老家“舔伤口”,频繁地和我母亲在一起,它唤醒了我对这片故土、对故乡的感情,也给我慢慢地蓄起了一种新的势能,我要从故乡出发来写一本书。

一定意义上说,这本书也是父亲安排我写。

我想我要没有前面那些曲折和经历,我是写不出的《人生海海》的,这是我生命的厚积薄发,也是我起落浮沉的人生写照。

正如一位读者曾经给我留言说的:人生无处可逃,只有握手言和。

我就是这么经历过来的,也是这么鼓励自己,在人生海海里,好好地活着,别倒下。

为了免于自己犯老毛病,在写《人生海海》的时候,我对自己有一些硬性规定。比如说,开头我不能少于5个开头,每天不能写多于500个字。

有时感觉好写多了,我心里就会怕,怕老毛病又复发了,第二天我肯定不往下写,只回头写,也就是修改以前写的。

有时忙了写不了,或者感觉不好写不到500字,那也就算了,不补,也就是“多退少不补”。

摄影师:柴利增

当我写完了以后,我又要求自己至少改5遍。我似乎跟“5”扛上了,听上去有点傻,但我们做事的时候,真的需要这种傻气。

因为人太聪明,经常爱钻空子,有时连狗洞都会去钻,做一些硬性规定就是要把自己关到笼子里,要严格地要求自己。

其实最后我开了何止5个,可能15个都有,开头开了10个以上至少,最后我又花了5年时间,才磨蹭了二十几万字,平均下来(一天)不到200字。

今年四月,这部书终于出版了,现在半年过去了,我是不是可以夸它一句呢?真的是好评如潮,连讨厌我的人都在夸它。

其实,去年我把稿子交给出版社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人夸它。但我心里已经非常坦然了,因为我通过写它至少完成了自救,治愈了我的老毛病,没有功利心又用心用功地写了一部作品。

像当初写《解密》一样,通过写《人生海海》,我完成了人生的一次攀登。

这对我是最重要的,我没有报废,我修好了“故障”重新出发了。

今天我面前,我看很多都是年轻人,你们的人生路刚开始,甚至还没有开始。我想告诉你们的是:

人生路非常长,岔路口非常多,我们不能找理由去犯错,找理由去走错路,但你如果走错了路,必须要找理由回头、改正。

《人生海海》刚出版的时候,我军艺的小师弟,演员杨洋曾经跟我有个互动。

我也给他回了封信,分享了自己人生的一些感悟。

我在信中对他说:“我说你年轻有为,完全可以大有作为,但是大作为一定是‘’在大地里的,天井是装不下天空的。”

我希望他,其实也是勉励自己,在今后的人生路上,一定要脚踏实地,顺风时多一些小心,逆风时多一些耐心。

这也是我此刻想对你们说的。

同时我又听到灯泡里的钨丝在对你们说:

“它只能驱散你们眼里面的黑暗,心里的黑暗,你们只有靠自己才能驱散。”

人生海海,错了可以重来。  

(以上根据腾讯星空演讲内容整理并修正)


△点击视频,给自己增加不惧将来不畏过去的勇气

作者:麦家,茅盾文学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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