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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绿配桃红

 黎荔专辑 2021-12-17
葱绿配桃红
黎荔


桃红,中国传统色彩之一,类似桃花的颜色,比粉红略鲜润的颜色。葱绿,中国传统色彩名词,浅绿又略显微黄的颜色,也叫葱心儿绿。《红楼梦》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里,仲春时节,怡红院里一片祥和,晴雯、麝月、芳官大清早起在床上打闹。宝玉披上灰鼠袄子出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着葱绿杭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芳官身上。”
 
在这里,晴雯穿着的红小衣,绝对不可能是大红,因为大红鲜艳抢眼,为正色,多为宝玉、凤姐等身份的人的穿着,晴雯身为丫鬟,只能身穿桃红这样的间色。《红楼梦》第一百九回有印证:“身上只穿着一件桃红绫子小袄儿,松松的挽着一个{髟赞}儿。宝玉看时,居然晴雯复生”。可见,晴雯的穿着,就是葱绿配桃红,伶俐标致,娇艳活泼。


 
葱绿是浅而微黄的绿色,桃红色如桃花,按色系是介于大红和银红间的浅粉,都属于间色,这两种色彩参差对照,有过渡,不生硬,清新亮丽,富于东方韵味。晴雯在红楼梦众多丫鬟中能够脱颖而出,自有她非常之处,端的是俊俏妩媚、爽利可爱。晴雯穿得这样娇艳,内心却烂漫纯洁。虽然她和贾宝玉两人近距离接触,但是彼此之间没有心猿意马,更没有非分之想。这种纯情女儿态,就如春天从地里拔出来的小野葱,青是青,白是白,叶子挺着,一根是一根,没有黄的萎的,每一根都长长的翘着,水灵灵的鲜着。曹雪芹确实是调色大师,《红楼梦》凡说到人物服饰,多强调色彩搭配,也常常和人物身份、性格相匹配。红和绿就是其中两大色系。红有大红、银红、桃红、海棠红、水红、石榴红、猩红、杨妃色、荔色等,绿色也丰富,有油绿,秋香绿,是浅橄榄色,偏棕黄,碧玉、翡翠、豆绿、葱黄、水绿、松花色等。我从《红楼梦》中读出的是花雨缤纷的青春光彩。


 
曹雪芹笔下的晴雯,那桃红配葱绿的鲜明色彩,有着灿烂闪耀的调子,具有自然天成之美,散发着浓郁的青春气息。觉得晴雯出现在《红楼梦》里,就像是在用小火炖了很久的汤里撒上一把葱花,瞬间绿盈盈的,活色生香,光彩夺目。晴雯的可爱之处也正在这种天然的多情和纯真。无论多么寡淡的汤水,调入葱花,细细碎碎的绿意,在汤中沉浮,瞬间一派鸟语花香,满园春色撩人。
 
后世也有一个很喜欢葱绿配桃红的作家,就是张爱玲。颜色,是张爱玲特别喜欢的,她说“颜色这东西,只有没颜色的时候是凄惨的,但凡让人注意到,总是可喜的,使这世界显得更真实”,“有了个颜色就有在那里了,使人安心”。颜色在她笔下,是流动的生命,是情绪的变幻:“忧郁的苍黄”、“油润的紫色、新绿的豌豆”、“热艳的辣椒”、“冻白的早晨”。她还特别喜欢“葱绿配桃红”那种“参差的对照”。在张爱玲眼中,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悲壮,力大于美;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有更深长的回味,是一种苍凉。


 
张爱玲对于“葱绿配桃红”的喜爱,应该与《红楼梦》有关。张爱玲与《红楼梦》的“结”由来已久,她十二岁开始狂读《红楼梦》,十四岁受其启发写出一部乌托邦式的小说,即模仿鸳鸯蝴蝶派的笔调写成的章回体小说《摩登红楼梦》。对于《红楼梦》,用张爱玲自己的话来说,她始终有“一种疯狂”。她曾声称《红楼梦》和《金瓶梅》“在我是一切的源泉,尤其是《红楼梦》”。可以说,张爱玲小说中到处跳跃着《红楼梦》的语言,《红楼梦》人物个性、气质对张爱玲小说人物的渗透也比比皆是,至于环境气氛的构制,情节的安排等方面无不受《红楼梦》的影响,最深入的类同是,张爱玲小说同《红楼梦》一样“浸透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剧感”。她的美学喜好就是“葱绿配桃红”这种所谓的“参差对照”,在这种对照下,她的小说始终都笼罩着一种可喜的讽刺,和淡淡的荒凉。
 
记得蒋勋说,华人传统的配色学,不一定是互补,而常常是对比。《红楼梦》第三十五回,恰恰有段围绕配色的对话。宝玉让莺儿编结系汗巾的络子,莺儿问得汗巾是大红色,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压的住颜色。”大红与黑色,是传统中最稳重大气的色调搭配。宝玉又问:“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才娇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莺儿道:“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看,宝玉最后也是选了“葱绿配桃红”这样富有东方美学趣味的搭配。难怪深谙红楼调色美学的张爱玲,在万千配色中,独爱“葱绿配桃红”。
 
葱绿配桃红,不是对立,是参差,是对照,是鲜活生动的美。当下十二月的荒芜中,生活是一种冷,秋冬的冷,是灰白色的,天地之中只有雾霾。这时节,真想在阳春三月里,从菜市场出来,拎了翠绿小葱儿和鲜红小萝卜在路上走啊走,路边桃花正开得灿,饱满的骨朵儿,天真而热烈,釆了几枝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插于旧瓶。葱绿配桃红,光阴里的时节是天地间的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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