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知识改变命运。 刘邦家族距离战国时代最顶级的“学问家”,远比其他人近得多。 他的幼弟刘交,受业于浮丘伯,是大儒荀子的再传弟子,更有意思的是,这样一位风流人物,在《史记·楚元王世家》中没有一笔的事迹,反倒是“羹颉侯”的得名故事写得绘声绘色。 如果没有《汉书·楚元王传》,很多事实可能我们永远无从知晓:
这里详细写明了楚元王刘交的师承,又提到了兄弟四人,伯、仲、季、交,刘伯早死,在景驹自立为楚王时,刘邦留二哥刘仲与审食其守家,带着少弟刘交和萧何、曹参一起见景驹,又遇到了项梁,一同在薛地拥立了楚怀王,自此后,刘交参与刘邦一系列的战事,直到刘邦称帝,仍与卢绾这个“发小儿”一起“出入卧内,传言语诸内事隐谋”,也就是最亲近的个人参谋和传声筒。 也就是说,刘交在汉初得天下的过程中是绝对“亲贵”的人物,在《史记》中却不见一字,恰恰印证了三解在《七国之乱:一个复仇者联盟的集体自杀》文中的判断,在“诛除诸吕”的大变革时代,这位宗室长者站在了齐王刘襄一边,在之后的文帝一脉统治下,属于被“禁忌化”的人物,直到改朝换代,很多信息才重新面世。 这些都是题外话,刘交的重要角色,恰恰说明,汉高祖并非厌弃“儒学”,恰是因为幼弟的“多材艺”,而对“儒生”的眼界过高,又通过他秦吏本性的“实用主义”而有所取舍。 见《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
这两段话都能看出来,刘邦对于“繁文缛节”的厌恶,所以,憎恶“儒服”,讨厌“繁礼”,那么,他的这种讨厌的来由是什么? 恰恰是“知儒”,也就类似于墨子“非儒”,实在学儒之后看到了儒家要求的“厚葬”而愤怒,因为了解,所以厌弃,就算他本人不了解,荀子的再传弟子,汉初诸多儒学大家的供养人——楚元王刘交也不了解? 至于说刘邦作为“秦吏”对儒生的厌恶,完全可以理解,一直到东汉年间的王充写《论衡》时,在东汉这样一个“儒化程度”远远高于战国、秦、西汉的时代里,仍然可见对儒生的“厌恶”,见《论衡·程材》:
这两段话比较有代表性,前者说的是“地方长吏”选用属吏中的“文吏”与“儒生”之别,“文吏”能够完成复杂的业务,能完成“长吏”交付的职责,所以,“长吏”尊重“文吏”的能力。而“儒生”则哆哆嗦嗦地不能承担烦剧的工作,在领导有困难的时候,无从效力。 “力无益于时”,自然就没有官职升迁,而“长吏”又以官来考核你的才能,世俗自然会高看文吏而鄙薄儒生。 后一段话,则是说,世间有耿介之节操,对“长吏”进行行为道德匡正的,往往是儒生,而阿谀奉承,顺意取容的,往往是文吏。所以文吏胜在能办事上,却在“忠诚”大节上有亏,而儒生的节操优异,却在奉公称职上差得多。 注意,《史记·六经叔孙通列传》中也有类似“力无益于时”的话:
其实总结一下上文一大段,就是俩字: “没用”。 涉及具体业务、职守,儒生百无一用,身为“秦吏”的刘邦当然深知这一点,至于行为匡正,叔孙通、陆贾、刘敬、郦食其都有效验,并未因为他们的儒者身份而受到排斥,至于制礼作乐,也要等天下大定之后才有必要,这时候,任用、赏赐起来也绝不含糊:
刘邦不是不懂,只是没到时候罢了。 在过往的讲述中,刘邦的“楚人”身份非常时髦,证据也很多,包括用“楚爵”、“好楚服”之类的,但是,《史记·封禅书》中有一条有趣的材料:
刘邦在长安设置的女巫,包含了“梁巫”、“晋巫”、“秦巫”和“荆巫”,在这之中,显而易见的是“梁巫”地位最高,负责“祠”天、地等,而“荆巫”排位最末。 对于这条记载,《史记集解》中注释:
意思就是,这些国别的“巫”,正是刘邦祖先迁徙所在之国,先祖范氏世代在晋国出仕,所以有“晋巫”,范氏的支流在秦国为刘氏,所以有“秦巫”,刘氏随着魏国迁都大梁,所以有“梁巫”,后人徙居丰邑,丰邑又属楚国,所以有“荆巫”。 对此,李祖德在《刘邦祭祖考——兼论春秋战国以来的社会变革》(《中国史研究》,2012年第4期)一文中,对于这段记载中体现的刘氏先祖迁徙进行了详细的考证,指出,刘邦祖先公元前430年被魏国所获,移居大梁,至公元前275年避秦国进攻而迁楚国丰邑,距刘邦出生19年或28年,而据三解《其实你一点都不了解刘邦》考证,应以28年为确。 刘邦家族真正在丰邑的时间并不长,所以《汉书·高帝纪》中说“其迁日浅,坟墓在丰鲜焉”,也就是一家祖孙三代,其祖父丰公、父亲刘太公、刘邦本人。 也正因为如此,刘氏祖先坟墓在“梁”的时间远远超过在“荆”,“梁巫”的地位也远远高于远祖所居的“晋巫”、“秦巫”和自身所居的“荆巫”。 不仅如此,李祖德还指出,“枌榆社”应为刘氏祭祖之“巫社”,按照礼法,“家”的“社稷”要植树分明爵位,“枌”是一种白色的榆树,还是“榆”,而“士”家种“榆”,则刘邦一族当属“士”的阶层无疑。 因为有传承,有谱系,所以,刘邦家族有“氏”,属于典型意义上的“六国旧贵族”。 在司马迁的时代,已经明言姓氏混淆,不再遵循先秦的古制,出土的汉简中也体现出姓氏合一的特点,而在史书和律令公文中,往往又只称“名”,不称姓氏,也就导致了秦朝和之前的战国末期是否也已经普遍性不在分别“姓”、“氏”而颇多争论。 但是,正如在《六国旧贵族复辟毁灭大秦帝国》一文中引用的里耶秦简“户籍简”中的记录,“荆不更”与“不更”的最大区别,应该就是名前有“氏”,而在《史记》记录的秦末大乱之中,却没有一个没有“姓氏”的人物,反观出土简牍,“无氏者”绝对占大多数,当然,这也与相关秦代简牍多为基层政府运作相关的档案、公文有关。 也就是说,要么,《史记》上记录的“大人物”们,都有后人给他们“添上”了“姓氏”,要么,就是活跃在秦末汉初历史舞台上的人们,至少能够留名青史的,全部都是“士”以上阶层的人物,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平民,哪怕是陈胜,也是有“氏”、有“字”、有“爵”的“诸侯子”,所谓的“秦末农民起义”,仍旧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身份战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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