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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秦楚正面交锋,浅谈汉中、安康、上庸以及商丹通道的地缘关系

 历史杂货间 2019-12-29

公元前312年,楚国的王宫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秦国丞相张仪,对方的来意十分明确:以600里“商於之地”换取楚齐断交。对楚怀王来说,这笔买卖显得格外诱人,毕竟在天下纷争的战国乱世,诸侯间频繁的断复交几乎是一种常态,而拿到手的土地却是实打实的利益。在这种思维的支配下,怀王毫不犹豫地驱逐了齐国的外交特使,楚齐之间宣布决裂,然而当楚人前去接收“商於之地”时,张仪却改口说承诺的土地只有6里,秦楚大战随即爆发。从表象上看,这场史上赫赫有名的交锋主要源于秦国的背信弃义,但如此粗浅的逻辑链条是不是过于低估了古人的政治智慧?当无利不起早的秦国提出以“商於之地”交易时,楚国的智囊集团何以毫不起疑?而其中涉及的“商於之地”又好在哪里?要解决这些问题,我们必须全方位地还原此时秦楚两国的地缘态势。

渭水和汉水各自是黄河与长江的一条支流,发源于渭河平原的秦国与盘踞在江汉平原的楚国本来并无交集,但经过春秋乱世的攻伐兼并,急剧膨胀的两国最终在西南方向遭遇。从地图上看,江汉平原仅只是汉水流出山区后的下游部分,且河流在两岸形成冲积谷地更是从古至今的常识,因此四面扩张的楚国没有理由不沿汉水逆流寻找新的土地,于是第一个地缘标签——“庸”出现在了楚人面前。汉水上游流经的区域主要是秦岭与大巴山,两山之间自西向东形成了汉中、安康与上庸三大盆地,不过除最西端的汉中外,其余两处盆地均与汉水擦肩而过。这样的格局不仅使安康与上庸的水源条件远不如汉中,同时也导致三者当中的任何一支地缘势力都无法沿汉水直接攻击其余两处。从秦楚两国的相对位置来看,秦据汉中、楚占上庸几乎是必然的结局,但中间安康盆地的命运却注定一波三折。

公元前316年,也就是秦楚决战的四年前,秦国大将司马错率大军翻越秦岭和大巴山兼并了四川盆地。作为渭河平原与四川盆地之间重要的中转站,汉中盆地很自然地被秦军收入囊中。然而当秦人试图一鼓作气,挥兵向东拿下安康盆地时,却发现楚人早已在此经营多时。从图上看,汉水干流几乎贴着安康盆地的南缘流过,滋润这片谷地的主要水源是汉水的一条支流——月河,而汉水与月河的交汇之处便是今天的安康市,不过在两千多年前它被叫做“西城”。“西城”顾名思义便是“西边的城邑”,显然这是站在楚人视角的一种命名方法,即便秦人在统一天下后将其改为“西城县”,却仍旧掩盖不住安康盆地最初的归属。楚国之所以能够先于秦国入主安康盆地,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楚国征服上庸盆地的时间比秦国拿下汉中盆地早得多。

前文说过,“庸”是楚国逆汉水扩张过程中遭遇的第一个地缘标签,这个“庸”便是居于上庸盆地“庸国”。早在商末周初之时,庸、巴、楚等诸侯便参与了武王伐纣,那个时候庸国的整体实力远远强于同时期的巴、楚两国,但不利的地缘格局决定了上庸之地不可能独善其身。从位置上说,巴国与庸国分居大巴山南北两侧,楚国位于庸国下游,介于两敌之间的上庸盆地很自然地成为巴楚夹击的目标。从图上不难看出,在汉水流经上庸之地的诸多支流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堵河,而庸国的都邑正位于堵河上游两条分支的合流处,其后来被楚人设置为“上庸县”。事实上庸国强盛之际的控制范围远不止上庸盆地,沿堵河逆流向南翻过大巴山可以看到一条长江的支流——大宁河,而庸国的“宝泉山盐池”正位于大宁河中游。显然该盐池的位置已经深入巴国境内,但源源不断的财富却通过大宁河至堵河之间的“巴庸盐道”流入上庸盆地。

公元前611年,庸人出兵骚扰楚国,结果被巴楚联合消灭,这便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由来。在战后的利益分配上,巴人得到了“宝泉山盐池”,而楚人则获取了上庸盆地。此时距离秦人越过秦岭兼并汉中还有300年,如此漫长的时间足够楚人从上庸盆地向安康盆地渗透,然而正当楚国决心再次发力进入汉中盆地时,秦国开始强势袭来。不过正如前文所说,由于汉水未能直接沟通汉中、安康与上庸三处盆地,因而无论秦军还是楚军在汉水一线的军事行动都很难展开,以至于最终促使秦人夺取安康盆地的契机竟是本文开头提到的张仪以“商於之地”欺诈楚国。就“商於之地”的形态而言,毋宁说是一条狭窄谷道,而流淌其中的恰恰是汉水的另一条支流——丹水。从图上可以看出,蓝田至析邑间的狭窄走廊可以直接沟通秦楚两国,这便是著名的“商丹通道”,而丹水在流经商邑之后忽然折而向南,由此将通道一分为二。

从城池规模上说,濒临丹水的商邑无疑是屯粮驻兵的理想之所,但却不是秦国在商丹通道内的最后一座要塞。从商邑向前延伸,武关成为秦楚两国的分界线,而张仪许诺的“商於之地”正是蓝田至武关之间的谷地。(其实“商於”之所以闻名于世的另一个原因还在于这是商鞅的受封之地,而在此之前他还被称作“卫鞅”。秦惠王登基之后,商鞅遭到清算,不得已从商邑出逃,结果受阻于武关,最终被秦军捕获。)与商邑对应的楚国要塞则是析邑,因为背靠南阳盆地且有淅水(丹水的支流)防护,析邑城堡格外坚固。淅水与丹水的合流之处称为“丹阳”,今天固然是一片泽国(已被改造为“丹江口水库”),但在两千多年前却是楚国的龙兴之地,因为在楚人彻底征服江汉平原之前,丹阳是作为楚国国都存在的。清楚了上述地缘关系,我们就可以回答文章开头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在张仪提出以“商於之地”交易时,楚国智囊团虑之再三,竟还最终上当?

对楚国而言,得到商於之地就等于控制了整个“商丹通道”,加上汉水流域已经占据的上庸与安康两地,相当于将秦国的威胁向外屏蔽了一大截。当然要想让楚国完全落入圈套,秦人的筹码既不能“不诱人”,也不能“太诱人”,否则直接拿咸阳来交换,鬼都不会相信秦国的诚意。我想楚人在跟随张仪接收土地之前肯定准备了各种应对突发变故的预案,可算来算去没料到秦人这般无耻,最终遭到戏耍的楚怀王无法咽下这口恶气,秦楚大战由此爆发。不过对于这样的结果,秦人显然早有准备,就在楚军忙于集结之际,秦国先发制人派军队东出“商丹通道”。如果秦军此行的目标是析邑的话,楚人倒也不必担心,毕竟该城之坚固绝非旦夕可破,可万没想到敌人竟然避开析邑,转而沿淅水直取丹阳。大战之下楚军完败,史书记载“秦斩首八万”,与此同时另一路秦军则趁势攻入安康盆地。在汉水、丹水两条战线上尽皆失败的楚王被彻底激怒,于是倾国之兵开始向西部集结,而目标只有一个:复仇!

其实单就楚国的体量而言,这支“复仇之箭”带给秦人的压力显然是前所未有的。在楚军近乎疯狂的攻击下,武关、商邑先后陷落,如果蓝田再被攻破,关中将直接暴露在敌人的兵锋之下。为了应对最坏的情况,秦军甚至做好了依托渭水保卫咸阳的打算,只可惜该预案最终未能成行,原因就在于“连横”又一次发挥了作用。在秦国的外交运作下,韩、魏两国对内部空虚的楚国起了觊觎之心,于是联兵打入江汉平原,正在蓝田同秦激战的楚军主力不得不紧急回援。关于“蓝田之战”的结果一直众说纷纭,但从战后秦国提出归还安康盆地来看,应该是楚军占了上风。不过正如前文所述,安康盆地的价值实在有限,以致于到最后怀王明确表示可以不要该地,而只要张仪一人之头。(不过能言善辩的张仪最后并没有死,反而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再次成了楚王的座上宾,当然这是后话。)秦楚间的首度交锋就此落下帷幕,秦人自此确立了对楚国的地缘和心理优势,天下统一的步伐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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