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古典抒情的另一面
据说中文系存在这样一个鄙视链:学文献的鄙视学文学的;而学文学的内部则是老者居上:古代鄙视现代,现代鄙视当代,当代鄙视比较文学。尽管自梁启超先生的『小说革命』以来,小说作为文体的地位日益提高,在世界范围内,小说的兴起与发展也是文学史的头一等大事,然而,读书人心中多少仍然尊崇由古代经典和古典诗词所塑造出的古典情结。也正因此,研究现代文学的人绝不敢对古代说一个不字,往往以未读过某本集子为耻,而研究古代文学的人则大可无视现代文学,以从来不读某人作品为傲。不过,田晓菲对《金瓶梅》这本『世俗小说』的解读,恰恰提醒了我们,相比于古典诗词所营造的审美意境,从根本上讲,小说还能够做些什么,有怎样的超越和贡献? 《金瓶梅》绝非与古典毫不相干的大俗之文。且看书中对玉楼的相貌描写,『月画烟描』『行过时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纵使略感套路,但绝非毫无品味之俗笔,细腻地展现了中国古典的审美趣味。而潘金莲在书中更是一个完全的古典佳人形象,『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西门庆也极爱听她款弄冰弦唱曲儿。第八回,金莲因思念西门庆,『用纤手向脚上脱下两只红绣鞋儿来,试打一个相思卦,看西门庆来不来』,后来又『取过一幅花笺,又轻拈玉管,款弄羊毛,须臾写了一首《寄生草》』;这封笺石沉大海后,又在夜里独自弹琵琶唱曲宣泄幽怨,可谓饶有风致。值得注意的是,金莲也是全书中唯一一个会写诗词的女性,仅弹曲、写词两点,就使她比其他女性更接近古典佳人。 更令人心神荡漾的是,金莲并不是一个死气沉沉的画中美女,美而不带生气。相反,金莲的美是极为灵动妩媚的。如果说上段所写的古典美是一种呆板的脸谱,那么金莲的一娇一嗔、一颦一笑,都让这脸谱在一瞬间活泼可爱了起来,不再是一个高贵冷艳的古典美女,而有她独特的趣味与性情。且看十一回,金莲、玉楼与西门庆下棋,金莲输了棋,便『把棋子扑撒乱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见西门庆追来,『睨笑不止,说道,「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他,却来缠我!」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好一个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的情景。 另外,尽管作者对潘金莲刻意浓墨重笔,但她绝不是《金瓶梅》整体审美趣味的一个例外。在五十九回老鸨描写妓女爱月时这样说,『他从小是恁不出语,娇养惯了,你看,恁时候才起来!老身催促了几遍,说老爹今日来,你早些起来收拾了罢,他不依,还睡到咱这晚!』。再看爱月房间的描写,『瑶窗绣幕,锦褥华裀,异香袭人,极其清雅』。田对此在书中点评道,『这种形象,是霍小玉的形象,是花魁娘子的形象,是名妓的一种传统类型,来自于现实,被诗歌、小说所反映和加强』。也正是这种自矜,才使得纵使粗鄙如西门庆,也对她俯首帖耳,欲罢不能。 行文至此,我们已经稍可看出些小说与古典诗词不同的苗头来了。妓女纵使再美,也仍然为妓,在这种自矜背后,读者也许更多感受到的是欲擒故纵的小心机、小伎俩。小说相比于古典诗词,正是『现实照进梦想』。 现在,让我们还原一下上文几个片段的完整场景吧: 第八回中,潘金莲弹琵琶唱曲儿后,『二人殢雨尤云,调笑玩耍……吃得酒浓,掩闭了房门』。而在此之前,金莲还做了一件事:两次三番地数饺子(本来做了三十个,午睡后一查,发现只有二十九个了)并打骂偷嘴的女仆迎儿,极尽刻薄、市井、狠毒之态。田在此评道,『佳人与市井都是金莲,二者缺一不可。我们但看金莲脱下绣鞋打相思扑也是「用纤手」,数饺子与掐迎儿也是「用纤手」,两处「纤手」前后映照,便知作者意在写出一个立体的佳人,不是古典诗词里平面的佳人。《金瓶梅》之佳,正在于诗与散文、抒情与现实的穿插。这种穿插,是《金瓶梅》的创举,充满讽刺的张力,对于熟悉古典诗歌(包括词与散曲)的明代读者来说,应该既眼熟,又新鲜』。 十一回中潘金莲输棋撮花打西门庆,然而此回标题为『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西门庆梳笼李桂姐』,可知撮花的纤手原也可作『激打』之用的。 第十九回,潘金莲在花园中扑蝶同时,与尾随而来的陈经济调情,可知并非所有的扑蝶都是天真烂漫之举。 古典诗词往往将某一瞬间定格装裱起来,这一生活中的断面像标本一样,最大限度地保存了沉淀凝练的美感,却失去了观感现实的勇气。而《金瓶梅》『像填空一样,把古典诗词限于文体与篇幅而没有包括进来的东西提供给读者,而且,还往往加入一点小小的扭曲』。二十五回中,吴月娘春昼秋千,本是古典诗词中常常歌咏的美人举止,然而读者在此所见并非羞涩娇憨的少女,而是一群久惯牢成的少妇毫无矜持地在秋千上狂欢。更要命的是,与她们同玩的来者竟是被这群少妇称作『姐夫』的陈经济。他奉月娘之命推秋千,却不是『把金莲裙子带住』,就是『把李瓶儿裙子掀起,露著她大红底衣』,实在是毫无美感可言。然而,扪心自问,谁又会不承认这正是现实生活本身呢?正如田所言,《金瓶梅》作为『中国第一部描写家庭生活的长篇小说,其实是对古典诗词之优美抒情世界的极大颠覆』。 在序言中,田将这一问题拓展到小说与诗歌的文体之别上。她举冯梦龙《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为例:兴哥远行经商,他的妻子三巧儿在一个春日登楼望夫。这本是一个古诗词里描写千百遍的谁家红袖凭江楼,春日凝妆上翠楼,过尽千帆皆不是的闺中少妇经典形象,然而,『古诗词里一定到此为止,从不往下发展……明清白话小说则负起了叙述情节、发展故事的责任』。在这个故事中,凭栏远眺的思妇因为望错了对象而招致一系列的麻烦:三巧误把别的男子看成自己的丈夫,这个男子则开始想方设法对她进行勾挑,二人最终变成了值得读者怜悯的情人。所有这些复杂的纠葛,都是古诗词限于文体和篇幅的制约所不能描写的。只有将古诗词与这样的故事参照,才能『既在小说里面发现抒情诗的美,也能看到与诗歌之美纠葛在一起的,那个更加复杂、更加现实的人生世界』。从这个角度说,小说之于诗歌,或者现代之于古典的一大贡献,也许就是有更大的视野去容纳一个更加复杂而真实的世界,既包括外在,也包括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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