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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解读】仿拟及其类型与文体丕变:《金瓶梅词话》的仿拟研究 | 古典名著

 liuhuirong 2023-11-03 发布于湖北
【编者按】此文在发出后,有读者提问小编为何注释?鉴于学术文章对材料来源的的关注度很高,小编认为重新刊发带有全部注释材料是有必要的,也体现本对学术的尊重和严谨态度谢谢读者的耐心和细心,请喜爱和关注本的各位继续给小编提出好的意见和建议,相信小编会努力学习,编辑更多的好文,以飨读者【内容摘要】《金瓶梅词话》的仿拟现象,是这部奇书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创作特色以互文理论为基础的仿拟研究是对传统素材来源研究的升级,着重于探讨仿拟过程中人物形象、情节片段及诗词韵语等素材的创生性改造本文从对《金瓶梅词话》的仿拟方式进行初步分类开始,着力探求它如何经由仿拟文本与其自身文本的融会与化合,以他人之成文,写自己之故事的写作模式由此引发的对于小说叙事风格、题旨意蕴乃至文体类型的丕变,使它与其所仿拟的所有类型的文本都产生了差异,昭示出《金瓶梅词话》对传统小说的疏离与演变同时,仿拟研究对作者、成书过程等等的考证工作提供别一角度的论据【关键词】仿拟 创生性改造类型写作模式 文体丕变撷取其他文艺或非文艺作品的现成素材入于自己的创作之中,是中国古代小说——尤其是明清小说——创作的普遍模式在之前的一篇文章中,我们曾将之称为仿拟,并以西方文论中的互文(intertextuality)相映照,概括描述了中国文学中这一源远流长的创作模式,以及中国古代小说竞相仿拟,文本互涉(互文),从而形成一幅前后一脉,互为勾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整体图景[①]而对于本文将要讨论的《金瓶梅词话》(以下时常简称为《词话》)来说,仿拟更是其作者最擅长使用的创作手法之一袁小修《金瓶梅》乃从《水浒传》潘金莲演出一支[②]的判断,既是对其素材来源最初的指认,也无意间成为《词话》素材来源研究的肇始在冯沅君、韩南等人的倾力研究之下,弥散在《词话》中的惊人数量的素材来源渐为世人所知韩南首集大成,所探得之小说来源素材,包括小说话本10种、戏曲14种、清曲(流行曲词,包含套曲和散曲)140首,还有《宋史》及其他说唱文学作品后来复经魏子云的《金瓶梅探原》、徐朔方的《〈金瓶梅〉成书新探》以及刘辉《金瓶梅成书与版本研究》、蔡敦勇的《〈金瓶梅词话〉剧曲品探》、周钧韬《〈金瓶梅〉素材来源》、孟昭连《〈金瓶梅〉诗词解析》等专书或专章的细致勾稽,使《词话》的素材来源研究成为金学研究的荦荦大端而对于堪称海量素材的运用,《词话》的作者却是极具匠心,其应用素材的手法不一而足韩南等人虽也试图分析小说作者怎样应用这些引文(按即指各种素材),[③]但对这种应用如何影响到小说叙事及文体演化等等并未展开深入讨论在我们看来,《词话》实际上是利用《刎颈鸳鸯会》《水浒传》等小说文本的片段材料,[④]借树开花、枝上安巢,再对这些海量的文本素材,进行了面向自己独立文本的合目的性的再创作,通过不同的组织、安排、改造、融入,使其遍采而来的各种素材成为自己文本的有机组成部分,也在客观上使得小说的风格情调、题旨意蕴等等,都与它所仿拟的来源产生了不小的变化,为小说创作带来了新的生机,进而丰富了中国小说类型,推动了中国小说的进一步发展因此,寻找《金瓶梅词话》难以穷尽的素材来源固然是研究的前提,而解读它对这些素材应用的不同方式(类型),解析其以仿拟为特色的写作模式,及其对于小说文本意涵、文体形态的影响更为重要对于仿拟之处触手可得、互文文本俯拾皆是的中国古代小说的整体来说,《词话》也堪称最为典型、最值得解剖的标本一不夸张地说,《金瓶梅词话》的巨大存在,是由其独特的写作模式所成就的,这就是仿拟——对素材的创生性改造它持续不断地从相邻文艺作品甚至各种文类的文字当中得到情节素材或者创作灵感,甚至撷取部分现成诗句、唱词或者整段的故事、情节乃至运思方式入于自己故事、情节架构中,读者在对它的文本阅读中,不断地发现其他文学(或非文学)作品文本的身影,也就是通常所谓的素材来源从这一角度而言,《词话》可谓无一字无来处,隐藏在其宏大文本中的素材来源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至今都难以穷尽在许多研究者那里,通常会将它应用不同来源素材的手法称为摹仿、镶嵌、抄袭、引用、借鉴等等本文将这种创作方式称为仿拟之所以放弃采用那些生动形象、具体可感的术语,而使用仿拟这个金学研究中并不常用的词汇,除了我们发现它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当中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理论阐释力,并且与文本研究中极富启发意义的互文理论有诸多相通之处以外,[⑤]更有意强调《词话》中被指认出来的大多数的情节素材,都并非如引用、镶嵌、抄袭等术语暗示出的那样,仅仅满足于对其他(文艺)作品文本的整块搬运,对自身文本并不构成意义的新生因此,可以用上述传统词语来指涉的,只可能是被随手引入的某个特定的名物、某个龙套人物,或者一段内容不加改动的情节文字如第三十三回着急卖丝线回家的湖州一个客人何官儿,在第九十八回中又以包养王六儿的嫖客的面目出现这就可看作是《词话》的一次简单甚至偷懒的引用,因为后面这个湖州贩丝绵客人何官人即使换成任意一个官人,其对情节进展、故事意蕴都不产生影响;仿拟则不然,它所指涉的,是一个自带意义的人物形象、情节片段或者诗词韵语、文辞意象,经由改造后以新生成的意义融入仿拟文本的创作方式,可称之为以他人之成文,讲自己之故事以互文理论来观照,就是强调它在使用其他文本时,有意以反讽、转义等方式,实现互文本与源文本的同中之异[⑥]也就是说,《词话》在使用其他文学艺术作品的已经成形的故事片段、人物形象或者叙事意象的时候,并非不加择别、原封不动地拿来,而是经过了作者有意识的改造甚至阐发,使他文本(来源文本)与其自身文本(仿拟文本)加以融会与化合,显示出一个比空无依傍的创作远为复杂的模拟-生成(直观地说,就是选择(素材)-再创作-融入文本-意义生成)的创生模式和过程这种创生模式下的写作,是用看似随心所欲的多种仿拟方式,构造了一个远为复杂的创作机制,引发文本演进,并且产生出新的文学意义及价值内涵,最终将《金瓶梅词话》塑造成中国古代小说史上独特的这一个比如,奠定《金瓶梅》全书调性基础和暗示全书情节走向的开篇第一回,就在《水浒传》也同样引用的久有流传的武松故事之外,[⑦]仿拟了诸多其他话本小说——如早已为韩南先生等人指出的《清平山堂话本·刎颈鸳鸯会》(回首词以及随后对情、色的评叹;对幼年潘金莲的描写等)、《京本通俗小说·志诚张主管》(潘金莲、李瓶儿形象的生成以及庞春梅后期故事的片段等)乃至《古今小说·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使用了它在入话部分的一些言辞,来阐述自身主题时使用的话头)等等对上述多种素材来源的指认,就使得《词话》的仿拟形式异常复杂起来,而由此(仿拟)手段有意无意形成的创生价值,也使它与以往小说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写作模式不妨以潘金莲的出身故事,来审视一下这种写作模式的复杂性及其创生意义《水浒传》里关于潘金莲的出身极其简略,总共使用了不到100字: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小名唤做潘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恨记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⑧]在《词话》中,对潘金莲出身的介绍远不止上述描写的五倍之数其实,除了潘金莲和清河这两个特定的名称之外,它的基本构架更像是《京本通俗小说》第十三卷《志诚张主管》[⑨]简单说,它本身就是一篇精彩的短篇小说:有丰富的人物群象——富裕而无子、老而好色的张大户,出尔反尔的主家婆余氏,自幼机灵百变、秀外慧中的潘金莲,最重要的是还写出了金莲的成长过程;曲折的故事情节——张大户对妻哀怨无子,其妻为买白玉莲、潘金莲两个使女服侍,玉莲早逝,金莲终为张大户收用大户妻又出尔反尔,把金莲赶出家门,白嫁与在大户家租房居住的武大,而张大户则不时偷去跟金莲相会;以及丰富的叙述手段和精彩的语言——对张大户家境的描述、金莲幼时先入王招宣府的插叙,生动的人物语言和叙述语言、描述语言(如对金莲的性情描写)等等这段小说中的小说,更像是转益多师的成果:它以《志诚张主管》为蓝本和基本构架,又吸取了《刎颈鸳鸯会》的一些片段,人物姓名一般来说是沿用了《水浒传》,但都做了适己的修改和补充从情节上看,《词话》与《志诚张主管》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基本相似,只是把后者的线索人物东京汴州开封府界身子里一个开线铺的员外张士廉模糊成张大户,其娶王招宣府里出来的无名的小夫人(这个形象后来又用在了李瓶儿身上)为填房的故事,也被改成买进潘金莲充作使女对金莲形象的刻画——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⑩]则又与《刎颈鸳鸯会》里的蒋淑珍如出一辙:描眉画眼,敷粉施朱,梳个纵鬓头儿,着件叩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11]通过对至少二种不同素材的创生性改造,[12]金莲的出场就从《水浒传》中干巴巴的简略介绍,一变而为具有丰富性格内涵,预示着女主人公今后不寻常命运的前瞻性叙述[13]本情节片段以(多层)仿拟的写作模式,创生性改造多种素材所构造的小说中的小说看作整部《词话》将会是所谓书中之书(韩南语)的前奏和缩影另一方面,《金瓶梅》的转益多师,常是以建立自己的写作风格和作品意旨为前提的潘金莲是这样,与她演对手戏的西门庆也是如此与《水浒传》此段描写中仅以那人指称西门庆相比,《词话》多了不少细致的描绘:(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的十分博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奴个眼色儿[14]不仅其形象一洗那人的干瘪含混,转以一个风流清子弟的形象跃然纸上,又因为这个形象是在潘金莲眼中、心头观察、描画出来的,她的形象中就被补充进了怨愤乌鸦怎配鸾凰对(潘金莲《山坡羊》唱词),渴求与意中人云雨偷期的俏女娘的丰富意涵,更为接下来的茶坊偷情种下了根因这显然在对小说人物描写的重点,以及致力于小说格调的形成等方面,和《水浒》都有着比文字上的差异更明显的差别后者之写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毋宁说是为衬托武松的高大英雄形象的铺垫,而二人后来的偷情行为,也正是武松等水浒英雄们心目中最不齿的行径和最不可赦的人伦败行;而在《词话》中,这类叙事不仅是反复渲染、津津乐道的日常,还以特写镜头般的细节刻画使这一偷情场面细致入微,令读者读之如在目前,更因男女主人公的醉人情态而不由得心然意动——即便同时也会在道德上毫不留情地予以贬斥和弃绝崇祯本此回的评语,就对此段描写以娇情欲绝、身不动处,正是心动处大加赞赏,显示了其对小说人物及叙事价值的双重肯认张竹坡进而评说道:《金瓶》内之西门,不是《水浒》之西门,且将半日叙金莲之笔,武大武二之笔皆放入客位内,依旧现出西门庆是正经香火,不是《水浒》中为武松写出金莲,为金莲写出西门,却明明是为西门方写金莲,为金莲方写武松[15]这一写作方向和重点的差异,使得《水浒传》里作为丑态恶行来叙述的茶坊偷情场面,在《词话》中却是作为叙事常态的预演或开篇,更是使西门庆和潘金莲脱离《刎颈鸳鸯会》《志诚张主管》以及《水浒传》的桎梏,获得自身文本中的独立性格、完整形象的标志性事件,从或一方面培育出了与《水浒传》的英雄传奇截然不同的世情小说的文体雏形也正是在这些地方,显示了作者高超的仿拟艺术,和其完成一部前所未有的新颖小说的野心:他根本不是在模仿早已有之的任何作品类型,即使像武松这样被金圣叹仰为天神的英雄,在他眼中的价值也远非英雄人物所秉具的超人般的意志、勇气和能力;相反,却映射出社会的黑暗,世事的荒诞和人心的荒凉这就让他仿拟后的文本从根本上与其所仿拟的诸多来源素材产生了明显的区别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把它的仿拟写作模式,称之为具有创生性的性质和特点事实上,《词话》的作者是如此热衷于仿拟,常常是这样情况,自己撰写反而更简捷可行[16]这也恰恰说明他决心以仿拟作为其基本创作模式的自觉意识,更流露出他在文本创作以及题旨阐释上的野心鉴于《词话》文本仿拟现象的普遍性,有必要对其创生性的改造过程中所使用的这些仿拟手法、仿拟形式进行分类,以便一窥它是在何种程度上对来源素材加以融汇和化合,使其与自身文本的生命有机体同生共长,从而创造性地完成一种新的叙事方式和叙事风格,并指出朝向新的文体类型转化的方向二如前所述,《金瓶梅词话》的基本写作模式就是仿拟,因之整部小说中的仿拟片段,或者说遍布小说各处的素材来源不仅数量庞大,而且谁也不知还会存在哪些尚未发掘的素材;许多已被指认出的却又难以核实其准确的归属这使得对它素材来源的查验和确认,就像对它作者的寻找、落实一样,始终是金学的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黄霖先生就感喟说:要彻底了解它的镶嵌(引者按:指其所引用的素材)情况,事实上已无可能[17]与之相应,它的仿拟手法也就不一而足最基本的仿拟形式可以称之为简单仿拟,是指它对某一文本素材略加变形、改造并融入到其自身文本之中如果是原封不动地拿来,可以称之为袭拟上节讨论的仿拟范例中的部分片段,如对金莲和蒋淑珍几近雷同的评述性描写,就可视之为简单仿拟鉴于其现象的普遍性,我们不再对此单列一类实际上,《词话》中的简单仿拟并非其主要的仿拟方式考察中我们发现,它的作者不断用花样翻新的手法对各种来源的素材加以变形和改造,从而完成了一个个更加复杂且精致的文本片段,进而构造出了如《词话》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小说文体类型在对其中基本和容易辨识的仿拟手法细致分析之后,我们将《词话》所使用的仿拟形式做了如下四种分类,并各举数例加以说明:甲 多层仿拟这是以一种文艺作品的素材为基本仿拟材料,又同时仿拟另外一种或数种文艺/非文艺作品素材的仿拟方式换句话说,在一段情节当中,同时存在着主要和次要、显性和隐性(时有两种以上)的仿拟层次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除了上节所举潘金莲、西门庆形象塑造的显例之外,小说第四十七、四十八回苗青故事中,是以《百家公案·港口渔翁》故事为主,[18]又辅以《水浒传》中卢俊义部分的相关情节,甚至还包括有关宋史、明史的历史文本,多层次地展开仿拟文本第六十二回李瓶儿死前请黄巾力士驱鬼的情节和一篇韵文,与《清平山堂话本·西山一窟鬼》比较相近,可以看作是对后者的仿拟;而此后李瓶儿的二十七盏本命灯被风吹灭作为她死亡的恶兆,又显然会唤起读者头脑中《三国演义》中孔明之死的场景——这是居于下层的隐性的仿拟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商伟教授在他的一篇宏文——《复式小说的构成:从〈水浒传〉到〈金瓶梅词话〉》(《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中,描述了来旺被陷害一节,同时仿拟了《水浒传》中武松被张都监算计以及林冲带刀误入白虎堂的两段相关情节从表面上看,武松的故事与来旺故事更具有表层性的相似,而林冲中了高俅拖刀之计的情节,则在底层隐现着像这样在一个情节片段中对于二部以上作品进行的多层仿拟,可以说是《词话》最主要的仿拟手段,其意蕴的丰富及叙事声音的复杂多义,也由此而得以实现乙 综合仿拟即对一个或多个仿拟作品诸多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等加以混杂、取舍,综合为一个独立的人物或故事、情节片段它跟多层仿拟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并非如后者一样存在显性与隐性素材,而更多倾向于一种集体记忆——创作者与读者/听众群体阅读经验对小说叙述的介入,表现为有着相似场景、人物、语言要素的故事,经由长期阅读/讲说而积淀在读者群中的记忆——的自然呈现,[19]因而,这类仿拟片段的人物、情节的独立性、创生性更强,其仿拟后的文本因而更加浑融,难分彼此商伟教授将之称为编织,[20]可谓极恰切精当的譬喻韩南详细描述了《词话》第八十四回吴月娘进香受辱被掳一段,是如何从《水浒传》中综合仿拟而来的他准确地指出了四个片段:进香看到神女,出自《水浒传》第二十四回宋江梦见九天神女一事;月娘被殷天锡骗入房间内企图行奸,最终逃亡的情节,来自《水浒传》中第七回高衙内诱骗林冲娘子一事,以及第五十二回殷天锡企图强收柴进叔父田产的故事;最后月娘在回清河途中为王英所掠及为宋江所救一事,则略同于《水浒》第三十二回的清风寨主妻子的遭际[21]潘金莲和李瓶儿的出身叙述,由于涉及多个文本,可称为这一仿拟方式的典范关于潘金莲,前述已详,下文还有论述,此不赘跟她不一样,瓶儿完全是《词话》独创的人物只是其独创性,却又是建立在《水浒传》中梁中书的小妾、卢俊义的妻子,以及《志诚张主管》中的小夫人等形象之上的综合创造《词话》第十回的一段看官听说,给我们揭示了这个人物的来龙去脉:政和三年李逵攻入大名府,杀了梁中书全家,惟有梁中书的小妾李瓶儿幸免于难,还带了一笔细软跑到京城而《水浒传》第六十六回写的是杜迁、宋万去杀梁中书一门良贱,[22]跟李逵并无关系,更是只字未提李瓶儿韩南指出,倒是《志诚张主管》里小夫人,以及《水浒传》里卢俊义的妻子与之有许多相似之处,如前者偷了王招宣家一百单八颗西洋数珠的细节,后者与情夫厮混并最后卷敛钱财跑到京城去,以及平时得不到丈夫的关心等等韩南因此把这些误记归咎于作者不太真切的记忆[23]——其实应该是作者经由阅读经验渐已融入的集体记忆,在创造此类人物时,自然流露于笔端而成最后形成的李瓶儿形象,已经很难确认是以小夫人为主,还是以卢俊义妻子为主浑融一片,自成一格,这正是综合仿拟的特征丙自我仿拟是指在《词话》全书的不同段落里,存在着一些后段仿拟前段的现象——也就是向自身寻求创作素材常见的这类素材是韵语、套语等非情节因素,但也有一些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情节片段,同时出现在小说的前后部分,形成面向自我的前后仿拟第十二回,金莲与琴童偷情,乃是妇人夜间和小厮在房中行事,忘记关厨房门,不想被丫头秋菊出来净手看见了次日传与后边小玉,小玉对雪娥说,雪娥……[24]以此传开而第八十二回后数回,金莲与陈经济偷情,数次也恰是为秋菊净手时窥破——情节相仿如此与前处情节惟一不同之处,则是后数次未达成即时效果:小玉不传,月娘不信秋菊更在形象塑造上,与武大的女儿迎儿存在自我仿拟的迹象说详见下如果把韵语算上,前后仿拟的事例就更为常见如写风之韵语,有两次皆以非干虎啸,岂是龙吟起首,分别为第六十二回写李瓶儿二十七盏本命灯为风吹熄时,及第七十二回西门庆自京城归乡途中所遇之风而在当时小说、话本中常见的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在《词话》中就至少引用三次(第二十二、二十六和八十三回)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韵语的前后仿拟比较难于认定,因为即使处于前面的韵语,本身可能也是仿拟自他书,即下面将要区分的间接仿拟;而相隔遥远的其他仿拟究竟是仿拟自自身还是他书,可能会缺乏明确的证据情节上的自我仿拟的认定,似乎更有把握一些,也更能说明此类仿拟的特点丁 间接仿拟所谓间接仿拟,是指并非对本第一手的仿拟,而是经由二手材料辗转形成的与其他三类仿拟着重描述仿拟过程不同,间接主要是就仿拟结果而言比如《词话》是将故事展开的场景虚拟在了宋代,而其所用宋代的人事、故实、职官等,却并非忠实于正史,呈现出来的不过是道听途说、辗转引用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在小说从第五十一回到第七十回的大篇幅中多次出现的六黄太尉这个形象模糊的人物,他不仅因赴西门庆宴而使后者在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25],使西门庆的仕途经济的事业乃至其在清河当地的气焰更如烈火烹油般地升腾起来,而且还联缀了西门庆及其身后可以替代他的王三官(名寀,是六黄太尉侄女女婿)但这个声势显赫的六黄太尉却在正史——无论宋代还是明代——完全是个莫须有的官职或人物,倒在《宣和遗事》中留下了惊鸿一瞥[26]而第三十回写来保被任命为山东郓王府校尉,则完全遵守了宋代的史实徐朔方先生说:这不会是作家个人据书考证的结果,而是和当时距离书中事实不远时流行的传说有关[27]其他诸如蔡太师奏行七件事(第四十八回)、几个《宋史》中有传的人物如曾孝序(亦见于小说第四十八回)、安枕、蔡蕴(第六十五、七十四回等多处)等,韩南先生在对他们考索之后也遗憾地表示难以指出作者依据的是哪一部历史著作,进而推测他所考辨出来的史实来源并不是说《金瓶梅》作者真的看过此书而仅是说他看过同一类的著作[28]这恰恰就是我们所说的间接仿拟——辗转使用第二手甚至更多手材料的仿拟较之对上述史书材料的间接仿拟,《词话》中大量存在的诗词曲赋,可以更清晰地展示出来此种仿拟模式的使用之普遍尤其值得特出一笔的,是属于正统文学范畴的所谓雅文学的诗、词等等,《词话》中有据可查的,几乎都是从如它一样的通俗文艺作品中仿拟而来所以,间接仿拟可以算作是对这些二手材料的直接引用,也即袭拟;但对于原作来说,这当然是一种间接的仿拟——即使未必有意舍弃原作不用根据结果来区分这种仿拟方式的意义,一是它明白无误地彰显出了《词话》作者对于雅、俗文学的疏离与熟悉——这无疑有利于我们从一个侧面认识这位作者的真面目;其次是看似信手拈来的这些诗词作品,在新的文本中的意义增殖各有不同——其中有些还会显得不伦不类、不合时宜由于诗词在中国古代社会的广泛流播,一些深受民间阶层喜爱的通俗名作就被通俗文艺作品反复引用,当然引用时的意义损失乃至辞句的改异也就不可避免像唐代崔郊的《赠去婢》: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29]在《词话》中被反复引用了数次的,却不过是其中最为人所熟悉的后两句显然,熟悉各种通俗文艺作品的《词话》作者,与其说是翻《全唐诗》而得此诗句片段,远不如说乃是间接得自戏曲作品的引用更让人信服不用太过费心,就可以轻松地在诸多戏曲文本中发现这个诗歌片段[30]嘉万之间如郑若庸《玉玦记》(第十六出访姨)、梅鼎祚《玉合记》(第三十五出投合),以及与《词话》成书有着不小关系的汤显祖《南柯记》(第四十二出寻寤),都对这首诗作了片段或者略有异辞的引用从《词话》对此诗句仿拟的语境看,他能领会并且使用到这个诗歌片段的,显然是来自于对上述戏曲作品的理解,而非原诗的意义需要强调的是,上述多层仿拟、自我仿拟、综合仿拟以及间接仿拟的区分,仅仅是为了我们论述的方便,却绝非划然分明地指示《词话》的不同仿拟段落和仿拟文本的构成事实上,上述这些已被勾稽出来的仿拟片段,也可能会同时使用多种仿拟方式简单如诗词韵语的使用,以上举从此萧郞是路人一句为例,固然大多数都是经由其他通俗文艺作品的二次仿拟,即间接仿拟,但同时,在它自身的文本当中,也常会出现前后仿拟的情形这首诗的片段,就在它第六十九、八十三、九十二回中反复出现,虽然各处仿拟常有异辞[31]尽管其所形成的仿拟的效果并不尽相同,甚至有时只能显示出作者那并不高明的(雅)文学修养,给研究者留下不伦不类的话柄,但它毕竟体现了作者对于先前或同时代文本的不加限制的广采博取,绝非靠简单地因袭以往的小说题材和题旨意蕴即可完成本文以仿拟取代抄袭、镶嵌等传统术语,正是基于这一立场更重要的是,它根据不同的创作需要,不断尝试使用花样繁多的各式仿拟手法,使得进入到它文本系统内的各种素材都能服务于它自身的独特艺术追求与叙事模式乃至文体类型的创新,最终成为它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三区分出上述四种仿拟方式,除了再次说明《金瓶梅词话》文备众体,遍抄群书的特点之外,还揭示了仿拟作为它的基本写作模式,其仿拟艺术(或者就是其小说创作艺术)所达到的高超成就——就像黄霖先生在反驳集体创作说时所下的断语:我们完全承认组织在《金瓶梅词话》中的个别故事曾在民间长期流传,但它们只是作为独立的、与《金瓶梅》无关的故事而存在着,……《金瓶梅词话》的作者把这些作品中的个别片段汲取过来,作了某些改动,溶化到自己的作品中,……[32]商伟教授则强调了这一过程中体现出来的互文性,因此特别关注《金瓶梅词话》如何拆解和重组《水浒传》,也就是将《水浒传》的打散拆开,从中选取一些母题、意象、比喻和语句词汇,并将它们纳入《词话》的叙述脉络和文字肌理中去,从而与《水浒传》之间形成了层出不穷的错综交织,对这两部作品的叙述及其意义造成了双向的影响[33]这种把其他作品的片段组织、溶化到自己的作品中,并与原作有了质的区别的仿拟手法,离宋代诗人黄庭坚倡言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诗歌仿拟的高妙境界已经相去不远,甚至更有他所不曾梦到的互文意味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比如潘金莲以及围绕着她的几个女性,大都面目清楚,性格鲜明,而综合仿拟方式——特别是来自多个文本的仿拟——之普遍采用,正使得人物形象更加饱满、立体和多侧面——恰如英国小说理论家福斯特所说的,是性格、形象极其鲜明饱满、有着丰富侧面的圆形人物[34]以前述互文理论来略加观照,会让我们惊讶于综合仿拟的创作模式塑造人物形象的鲜明与生动《水浒传》中的两个著名淫妇,潘金莲与潘巧云(见于第四十四到四十六回),不仅同姓潘,形象亦相差不远,且后者的性格特征、贪淫之事,跟《词话》中的潘金莲都有着一些微妙相似之处,甚至那首刻画容貌的韵语黑鬒鬒鬓儿,在《水浒传》与《词话》中就分指了二人《词话》中潘金莲嫁给武大时,后者有一个女儿,名叫迎儿,在她有限的出场次数中,几乎都是作为潘金莲泄愤的工具而存在,并在武松最终杀死潘金莲逃跑之际,被狠心丢下,不知所终潘金莲嫁入西门府之后,房中除了春梅,还有一个干粗活的蠢笨丫头秋菊,其被当作出气筒的作用,跟迎儿相差无几,在韩南先生看来,她(按指迎儿)仿佛是不幸的懒散丫头秋菊的预告[35]——正可看作是《金瓶梅词话》自我仿拟的结果之一而秋菊在仿拟了迎儿可怜的一面之外,还发展出了懒散、蠢笨以及本能的倔强和反抗性格,在作者创生性的改造之外,或与作者对其他素材的综合仿拟也有莫大关系[36]巧合的是,潘巧云的使女也叫迎儿只是在这里,迎儿却又变作为巧云偷情传递信息之人,其作用略似春梅之于金莲考虑到《水浒》中二潘与《词话》中潘金莲之重合性,以及二迎儿之间、与秋菊、春梅之间的这种关联,可以清楚地窥见到潘金莲形象在流传过程以及采入《词话》时的综采分合及创生性改造的复杂过程再加上因淫丧身的蒋淑珍、让张员外添了四五种症候在身上:腰便添疼,眼便添泪,耳便添聋,鼻便添涕[37](《词话》于四种之外,又添上了第五种尿便添滴,更可见其仿拟及创生的过程)的小夫人,以及由《水浒传》的线索可以追述的民间流传已久的潘金莲故事……经由如此复杂的综合仿拟,以及作者独出心裁的合目的性的创造,上述诸种人物形象的互文意义就极大地彰显出来——她们每一个都提示着各自互文本的性格特点,而又清晰地把自己与其互文本区分开来,比如潘金莲的形象就不单与《水浒传》中的脸谱化的淫妇有了本质的区别,也成就了她与其他仿拟对象各各不同而又凌驾其上的全新面目,其所确立的淫妒、凶残而又机诈多智、眼尖口利的豪势家庭中凌厉妇女的典型,甚至成为一类妇人的代名词而不管是她,还是作为对手的瓶儿与作为友军的春梅,乃至不起眼的配角秋菊、迎儿,都在这样的仿拟过程中,被创生性地赋予了真实可感、鲜活生动的形象特征,并进而影响了小说叙事风格和文体类型向前所未有的世俗情事,以及细腻描绘真实而隐秘的女性世界转向,直至这一成果被《红楼梦》继承并发扬光大然而,按小说作者自己的说法,其写作之初似乎并无如许的野心他在第一回中就明确表明,自己只是想写一个风情故事而已不管这风情故事云云是不是作者的障眼法,小说那为风情故事所不能包容的丰富内涵,以及随后开始的不同于寻常的叙事风格,则不能不归因于它仿拟的重重方式及其惊人的创生性我们记得,《词话》开篇,劈头就是一组《四贪词》,似乎在明确宣示它要在酒色财气上着眼就像前述张竹坡观察到的那样,《词话》与《水浒传》的叙事重心已然不同,这也在《词话》开篇介绍武松兄嫂出场时的一段话表露无遗小说写道:古人有几句格言说的好:'柔软立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无争无竞是贤才,亏我些儿何碍青史几场春梦,红尘多才(按应为少)奇才不须计较巧安排,守分而今见在’[38]此一格言在《水浒传》相同章节中并未完整引用,西门庆与潘金莲初会的对话中,只提及了其前二句而这二句在《水浒传》中所暗示出的英雄刚骨(尽管是出自于反面对于武大蠢浊可笑的安慰性解说)却与整段格言所含的意思大有出入:从格言的全文来看,其主题乃是在避免争竞或刻意为之的巧安排,以守分而见在为上这恰恰道尽了潘金莲、西门庆故事的玄机及其深刻的教训——二人的红尘孽缘、王婆的精心设计以及潘金莲对武松、西门庆乃至西门庆对潘金莲的性幻想(春梦),暗示出后者因不守分而不能见在的最终结局此处引文的差异,至少表明《词话》另有其仿拟来源,更使它的意蕴与《水浒传》的英雄与惩戒主题产生了根本的歧异,也由此生发并确立了其独特而全无依傍的叙事形态,以及主旨意蕴接下来的茶坊调情一节,王婆的贪财受贿,甘作牵头,以及在酒席上、酒桌下发生的龌龊一幕,无不在加强着酒、色、财的主题而在这一显性的仿拟层面之下,又加上了对诸如《刎颈鸳鸯会》等其他小说隐性的或下一层的仿拟,把其中对男女不伦之情的惩戒意味也一并揉入改造过的偷情故事中,再加上武松的尚气报复,以致误打死李外传,整部小说的基调,就在对各种源文本创生性的改造仿拟过程中崭新地塑造出来而经过如此的铺垫,开篇那带有浓烈说教意味的酒色财气四贪词,不过是画蛇添足,无足轻重了也正因此故,到了崇祯本那里,干脆径自把它删掉了,但整部小说对此四贪的细致摹写以至反思和抨击,却如火蚀刀刻,深印在小说的每一个章节中,再不容抹去到了小说的后半,特别是西门庆死后,《词话》的叙事风格和情调产生了更加明显的转向这一转向,也正籍由多层仿拟而得以自然发生在此前的一篇文章中,我们讨论了《词话》中几乎贯穿了第八十二、八十三回的潘金莲、陈经济偷情故事,是如何在以《西厢记》为显性的或曰第一层次的仿拟之下,还使用了诸如《贾云华还魂记》《张于湖传》等文言中篇小说作为隐性或下一层次的仿拟对象[39]此数种仿拟材料虽有相似之处,但较之于《西厢记》的谐于里耳的粗俗直白,[40]文言小说更偏向入于文心的雅致而以仿拟的方式揉合两种有着明显距离的素材于一体,势必使得小说叙事风格有所改变再加上作者对于诗歌突然兴起的莫大兴趣,让一向只会唱小曲小词的潘金莲忽然能做出墙上题诗的风雅之举,特别是到第九十九回,为陈经济守寡的葛翠屏和韩爱姐(在她们之前,书中绝无一个人能做到如此坚贞,即使表面上正大宽容的吴月娘也不能如韩爱姐的毁容守节一般决烈),连同她们的联句诗,一起推动了《词话》在后段(大约后二十回)从文体类型上流露出向才子佳人小说转向的迹象,尽管这一转向显得有些突兀,也与全篇的风调颇不相类四上述对《词话》多种仿拟方式的区辨,除了可以说明其创生、改造来源素材,形成独特文本、决定其叙事风格转向的作用之外,有时还会给我们指示出其在仿拟文本选择上的取向,并进而对一些颇难释解的基础性考证——如作者身份认定等工作有所助益拙作《再论〈金瓶梅〉作者大名士说——从李贺诗的一首引诗说起》(载《河南理工大学学报》,2015年12期)已经进行了初步的尝试而本文对其仿拟方式的探究,更加强化了我们对小说作者的基本判断,并由此引发对于它文体类型演变的思考如前所述,《词话》中仿拟的文艺作品,几乎都是当时民间或底层文人间流行的小说、戏曲、通俗类书等等,罕有对属于真正的雅文学的仿拟这一点我们从弁于卷首的《欣欣子序》就能领略一斑它明确指出《金瓶梅词话》所继武的前代骚人及其作品,都是小说一类的通俗文学即使采用文言作为叙事语体的小说如《如意君传》《怀春雅集》等等,虽如上文所述,似有偏向入于文心的雅致,但这更多是着眼于形式而言;在当时,它们似乎尚不被视为纯正的雅文学——高儒就鄙称《怀春雅集》《钟情丽集》等文言小说不为庄人所取,[41]只有文人雅士所作的诗词,才会受到推崇和认可可惜,虽然我们也偶然可以在《词话》中看到这类诗词的影子,但仔细考辨下来,却总是似是而非:其一,这些被引用来的诗词,即使作者是有名文人,其诗作也几乎都是语浅意近,没有什么富赡的词藻,更不用什么难懂的典故,简言之,通俗浅易;其二,大多数的此类诗作,都是《词话》辗转引用——从引用这些诗词原作的第二手甚至更等而下之的作品中引用而来,与原作多多少少都存在着一些差别,从而不复能被认为引用,而是被《词话》的作者当作素材加以改造——本文所谓间接仿拟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随手举一例:《词话》第三十五回的回首诗莫入州衙与县衙,首见于宋代罗大经的笔记《鹤林玉露》,其甲篇卷六十铭条有云:光宗即位,谢艮斋为文昌,……又作《劝农诗》云:'莫入州衙与县衙,劝君勤理(谨)旧(作)生涯池塘多(积)放(水)聊添税(须防旱),田地深耕足(买卖辛勤是)养家教子教孙须(并)教义(艺),栽桑栽柘(枣)胜(莫)栽花闲非(是)闲是(非)都休(休要)管,渇饮清泉困(闷)饮(煮)茶’[42](诗中加括号者,皆为《词话》的异辞)谢艮斋即谢谔,是与朱熹同时的宋代理学家,字昌国,号艮斋,晚号桂山老人,临江军新喻(今江西宜春市)人官至御史中丞、工部尚书罗大经的原引诗标题为《劝农》,其下还有一首箴语,对比农夫与官、商,炫其夏绢新衣,秋米白饭鹅鸭成群,猪羊满圈的富足安宁,表达的都是同样重农劝农的意思虽然这首诗作以通俗为务(罗大经就说它词旨平易,足以谕俗[43]),较符合《词话》引诗的标准;但短短一首七律,引文异辞居然达到近一半之多,足见并非自罗大经之书直接引得无独有偶,明代澹圃主人(诸圣邻)《大唐秦王词话》第十八回桓军师初犯伊州唐秦王二下河南,入话诗第二首也即此诗,其辞句则与《金瓶梅词话》和原诗都有参差《大唐秦王词话》的写定时间约在万历十九年之前,[44]远早于《金瓶梅词话》之刊行,但它所引此诗也有不少异辞,且都各有与原诗相同和相异之处陈利娟、王齐洲在对此诗精审的考辨之后,指出《金瓶梅词话》此诗——像其他数首回前诗一样——乃自《明心宝鉴》引得,[45]盖为的论《明心宝鉴》是明初刊行的对儿童进行启蒙道德教育的通俗读物,《词话》大量从此通俗读本中引用诗词,表明其对真正可称雅文学的诗词只能通过二手甚至更多手的间接仿拟,而对其句意只取一点,不计其余的仿拟习惯,从一个侧面给我们刻画了《金瓶梅词话》作者的面容:他只是一个位居下层,并未受过良好传统教育的普通文士而已与《明心宝鉴》同为蒙学读物《千家诗》也是《词话》引用和改造文人诗的渊薮傅憎享早就对此作了明确而准确的考辨,并进而作出判断:(《词话》)对旧诗为适履而削足,随意点窜,破坏或降低了原诗的格调……在改窜上也流露出说话人的唇吻,证明着述录旧诗者偏低的文化层次继而强调《词话》本的写录者不是大文人,而倒是民间的说话人,而且是文化层次偏低的人[46]虽然因立场不同,持集体创作说的傅先生述小说引诗的目的(说唱的需要)不为本文所同意,但其对引诗者(小说作者)的身份认定则与本文无异文化地位和学识层次,无疑决定了小说作者所采用的仿拟形式,必然是经由第二手乃至更多手的间接仿拟也正是在此等处,《金瓶梅词话》显示了其在文本意蕴和文体类型上的变化商伟教授在充分讨论《词话》和《水浒传》互文性的基础上,赞赏它有意借用《水浒传》的语言和比喻,却把它们移植到不相干或不适宜的语境中,从而消解了它们在中的字面涵义,也造成了喜剧性的反讽效果[47]本文所区辨出的间接仿拟,许多都可以在互文的意义上达成这样的效果如上所举,《词话》间接仿拟《劝农》诗,在显示其不高的文化修养之外,还让我们看到作者对于诗意的不甚了然或者不以为意因为紧接着此入回诗,《词话》还发一通议论,教化读者为人父母应认真训诫子女,不可纵容云云,更与原诗的题旨几近风马如果说二者间还有相似之处,那就是劝有意思的是,《词话》此回的回目是西门庆挟恨责平安 书童儿妆旦劝狎客,其在主观上表现劝(狎客)的意图,正与他所仿拟的原诗劝农形成互文,一劝农事,一劝狎客,相差不可以道里计,而其形成的互文性,就具有了强烈的反讽意味《词话》在仿拟过程中对于小说文体类型的改变,也许更值得我们注意它虽在开篇即设定了情色阐释的主题,而在随后对各种素材创生性的仿拟下,男女情爱的不伦和肮脏竟然越来越朝向后世才子佳人的文体类型倾斜虽然自我们今天的眼光看来,除了缺少后世才子佳人小说那华美的文辞和优雅的形象,《词话》所钟意的,是一种较低层次但却远为真实的人间情(性)事,它所津津乐道的肮脏性事也跟真正的才子佳人判若云泥,但如果从文本的仿拟来看,或许未必如此泾渭分明今宵胜把银缸照,只恐相逢是梦中(第二十回)明明是西门庆与李瓶儿先奸后娶的背伦丑行,但在互文性的观照之下,这一不伦不类的诗文仿拟却将其美化成了才子佳人饱经离乱后的情意绵绵;小说中一个个庸俗甚至恶俗的人物,也几乎要被赋予了后世才子佳人的美德崇祯本的批评就多次称潘金莲为乖人、美人(第十八回、二十三回眉批)、美人俏心(第二十七回)、心眼明慧(第六十七回);瓶儿则许为醇厚(第十三、十四回),玉楼也是美人(第二十一、三十九回),还有玉楼自韵,瓶儿自媚(第四十一回)之评西门庆与李瓶儿死生永隔之际,批评者的赞语是情从何生,一往而深(第七十二回),连对郑月儿,也不吝惜用了深情人的批语(第五十九回)抛开批评者个人的期待视野,[48]这更多是由小说文本的仿拟而来:在摹写院中人郑爱月的接客房间时,《词话》就仿拟了一幅大家闺秀、千金小姐的闺房:但见帘拢香霭,进入明间内,供养着一轴海潮观音,两旁挂四轴美人,按春、夏、秋、冬;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上面挂着一联:'卷帘邀月入,谐瑟待云来’……上面楷书'爱月轩’三字[49]假如只看这些批语和仿拟之处,读者恍然入于才子佳人的小说世界中,小说所引发的后世才子佳人小说的叙事模式,也自在不言之中了就效果而论,这种对被仿拟文本只取一点而不计其余,在内容层面上不伦不类的仿拟写作,客观上也成就了商伟教授指出的强烈的喜剧性的反讽意味——就像林太太房中匾额上题的节义堂和堂后的龌龊勾当;陈经济的荒淫浪荡与葛翠屏、韩爱姐为他的尽哀守节只是这样一来,作者制造叙事风格的转换,努力使自己的作品向才子佳人标准的转向,却不幸被这无意得来的反讽意味阻滞了所幸的是,它带给了我们更愉悦的阅读快感,让我们感受到更丰富的仿拟话语的魅力,并且意识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文体类型的丕变仿拟及其类型与文体丕变:《金瓶梅词话》的仿拟研究Text Parody, It’s Genre and the Evolution of the Typesof Chinese Ancient Fictions: On Text Parody of Jin Ping Mei Ci-huaYANG,BinCollegeof the Humanities, Donghua University, Shanghai, 201620Abstract:The text parody is the most noticeablewritingfeaturesof Jin Ping Mei Ci-hua. By intertextuality as it’s theoretical basis, theresearchof the text parody which attach importance to discussing the creativereformation on character, plot, poems and the other rhythmical language ofnovels is an upgrade to the traditional source material research. This paperstarts from the genre of the text parody of Jin Ping Mei Ci-hua, stressing to probethe narrative modes of melting and combination with so called writing his ownstories with other’s existing writings which led to a huge changing of narrativestyles, the topic and the implication and the genre of the literary forms, thusmade this novel particular and different from others and showed the alienationand the evolution with others. In addition, the text parody research can alsoprovide an alternativestudy perspectiveon discussing the author and theprocession of writing Jin Ping Mei Ci-hua.Key words: parody;the creative reformation; genre; narrativemodes; the evolution of the types[①]参见杨彬、李桂奎《仿拟叙述与中国古代小说的文本演变》,《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②][明]袁中道:《游居杮录》卷九,钱伯诚点校《珂雪斋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316页[③][美]韩南著徐朔方译:《金瓶梅探源》,《韩南中国小说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23页[④]一般认为,《金瓶梅词话》大约前十回的内容是大段整体从《水浒传》武十回故事搬运而来,似乎不能说是片段了,但且不说武十回故事可能有更早的来源,前者的抄引或有其他的文本依据;就潘金莲、西门庆形象的塑造而言,其实不过是撷取了《水浒传》的一些相关片段材料而已,详后而除却武十回故事,《词话》的其他部分也常有与《水浒传》相关联处,故此处概以片段称之[⑤]参见杨彬、李桂奎《仿拟叙述与中国古代小说的文本演变》,《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⑥]参考李玉平《互文性——文学理论的新视野》,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60页[⑦]众所周知,《水浒传》是一部历代累积型的小说,它的故事内容大多早有流传武松故事是其中一例[⑧]《古本小说集成》编委会:《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第二十四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724-725页[⑨]可参苏兴遗著苏铁戈整理《纵谈<金瓶梅>承袭、借用宋人话本小说<张主管志诚脱奇祸>》,载《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2期,第63-69页[⑩][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一回,明万历四十五年刊本,台湾故宫博物院藏标点为笔者所加下同[11][明]洪楩辑程毅中校注:《清平山堂话本》,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49-250页《词话》接下来形容潘金莲脸衬桃花,眉弯新月,犹细犹弯,也与《刎颈》对蒋淑珍的描绘极相类似[12]除小夫人、蒋淑珍外,潘金莲形象与《水浒传》中的潘巧云也有不少重合之处详见本文第三节[13]更重要的是,金莲的形象、性格因此就具有了前后一贯的连续性而《水浒传》此段中金莲对主人的性要求也竟不肯依从的形象,与后来那个勾引小叔、偷情西门、害死武大的淫毒妇人,简直判若两人[14][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二回,明万历四十五年刊本,台湾故宫博物院藏[15][清]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回评》第三回总评转引自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05页[16][美]韩南《〈金瓶梅〉探源》,《韩南中国小说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62页[17]黄霖:《论〈金瓶梅词话〉的镶嵌》,《文艺研究》2016年第4期,第48页[18]参考[美]韩南《〈金瓶梅〉探源》,《韩南中国小说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39-241页但他又说:由于(《金瓶梅》)作者叙事严密,只允许容纳别的作品的一些片段(第241页)虽然是针对《金瓶梅》所引用的《港口渔翁》来说,但也失于片面从此处的多层仿拟和下面将要区分出来的综合仿拟,可以清楚地看到,《词话》在创作时,是在一个大的叙事意图下多少有些随心所欲地撷取其他文本以充作写作素材的[19]此处所谓集体记忆,参考了[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著《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但意在强调创作者与阅读者共同的阅读经验对当下小说的影响[20][美]商伟:《复式小说的构成:从〈水浒传〉到〈金瓶梅词话〉》(《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第47页商伟教授的编织尚有与中国传统文章相互指涉的含意,更与互文的本来含义 文本的编织(intertextual)若合符节,自有其妙处他用以代替传统镶嵌等术语的初衷,也与本文以仿拟替代相类二者的分别,容以他文解说[21]参[美]韩南:《〈金瓶梅〉探源》,载《韩南中国小说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29-230页[22]《古本小说集成》编委会:《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174页[23][美]韩南:《〈金瓶梅〉探源》,载《韩南中国小说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29页[24][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十二回,明万历四十五年刊本,台湾故宫博物院藏[25][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六十五回,明万历四十五年刊本,台湾故宫博物院藏[26]参考杨彬:《六黄太尉是六个太尉吗?——兼论《金瓶梅》作者非徐渭或大名士》,载《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7年第4期,第168页[27]徐朔方:《金瓶梅成书新探》,载氏著《小说考信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73页[28][美]韩南:《〈金瓶梅〉探源》,载《韩南中国小说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46页[29][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第九册,卷五○五,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5785-5786页[30]在很多情况下,这种仅存两句的诗文,常被称作留文是当时小说、戏曲中常见的韵语形式,经常被反复地在不同文本中引用可参王利器《<金瓶梅>留文索隐》(《社会科学辑刊》1991年第5期)等[31]如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郞落陷坑(第92回),述陈经济欲以拣拾到的簪子要胁孟玉楼,却被设计打入大牢其异辞之处,应为作者有意的修改[32]黄霖:《〈金瓶梅〉成书问题三考》,载《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4期,第51、52页[33][美]商伟:《复式小说的构成:从〈水浒传〉到〈金瓶梅词话〉》,载《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第43页[34][英]爱·摩·福斯特著苏炳文译:《小说面面观》,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第59-68页[35][美]韩南:《〈金瓶梅〉探源》,载《韩南中国小说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26页[36]王婆、迎儿之属,在元明以来的话本、杂剧里经常被用作媒婆及丫环之名如《清平山堂话本·简帖和尚》中,小娘子的婢女就叫迎儿虽出场不多,但其倔强不屈的性格与《词话》中的秋菊略有相仿之处[37]《古本小说集成》编委会:《京本通俗小说》第十三卷《志诚张主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96页[38][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一回,明万历四十五年刊本,台湾故宫博物院藏[39]参考杨彬:《〈金瓶梅词话〉对〈贾云华还魂记〉的仿拟及其他》,载《求是学刊》2016年第7期[40]伊维德就指出了《西厢记》中诸多的性暗示和性语言参看[荷]伊维德:《性与贞——弘治本〈西厢记〉中莺莺的形象塑造》,载乐黛云陈珏龚刚编选《欧洲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08-439页民间对崔、张故事的理解及其表现形式,原本即与文士阶层容有不同[41][明]高儒:《百川书志》卷之六《史志三·小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90页[42][宋]罗大经:《鹤林玉露》甲集卷六十铭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7-108页[43][宋]罗大经:《鹤林玉露》甲集卷六十铭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8页[44]参徐朔方《大唐秦王词话·前言》,《古本小说集成》第三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45]陈利娟王齐洲《<金瓶梅词话>回前诗留文考论》,载黄霖 史小军主编《第十二届<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10月,第7页.惟谢艮斋误为谢艮齐,或为排版失误[46]傅憎享:《金瓶梅旧诗寻源》,载《辽宁大学学报》1990年第4期,第79页、81页[47][美]商伟:《复式小说的构成:从〈水浒传〉到〈金瓶梅词话〉》,载《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第48-49页[48]这两个概念是接受美学的创造,大意是指文学接受活动中,读者原先各种经验、趣味、素养、理想等综合形成的对文学作品的一种欣赏要求和欣赏水平参考[德]H·R·姚斯,[美]R.C.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49][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九回,明万历四十五年刊本,台湾故宫博物院藏程毅中先生《<翡翠轩><梅杏争春>中的诗词》(《清平山堂话本校注·附录》,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一文,对此处所引惜花春起早四句诗的出处有过较详尽的征引,说明唐人于良兄、宋代诗人朱淑真、刘克庄,写作《剪灯新话》的明人瞿佑虽然都有过题咏,不过《词话》应该是自晁瑮《宝文堂书目》子杂类著录的《翡翠轩记》中辗转仿拟而来陈国军《<金瓶梅>里的翡翠轩》(《光明日报》2018年8月20日第013版文学遗产),以国家图书馆藏《翡翠轩》残本十八页为证,更是直陈《词话》仿拟了《翡翠轩》如前所论,像这样的间接仿拟,正是《词话》惯用的手法之一而其低级趣味中不期然而至的雅化诗句、片段,以及篇中潜存着的后世才子佳人小说的风貌,正是由这种不伦不类的文本仿拟或者间接仿拟所得来作者单位:东华大学本文经作者授权刊发,原刊于《学术月刊》第9期 官方微信公众号:wwwsdmzcn投 稿 邮 箱:zgsdmz126.com 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古典名著-http://www./5057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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