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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孩子们

 布鲁斯邓bdtcis 2020-01-03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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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车的那天中午和晚上,我们都没有去姨父家吃饭,这是很不礼貌的。阿姨辛苦准备好了一桌饭菜,等着我们,电话隔会儿就打过来了,而我们却开着车,在320国道上漫无目的地寻找修车铺。

电话那头问:什么时候回来?

回答都是:不知道,还没有找到修车的地方。

当我的心思全在修车上时,其它任何事都顾不上了。但其实我知道,在正月里几乎找不到修车的,即便找到了铺子,修车师傅也都走亲戚去了。

这就有点儿窘迫了:明知道没地方修车,却坚持着要把车修好的信念。在现实情况和我的信念之间,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张力。我连连爆粗口。

我的信念,也同样是我的现实:如果车子不修好,万一在半途中抛锚了,这将近五百公里的路程,要怎么回家去?

我不止一次面对类似的情况,我得学会妥善处理。在经历一番思索后,我判定,如果水箱水不缺,只管继续开下去。如果出现开锅或水箱缺水报警情况,就立即停车加水。按此办法,应该可以一路开回家去。

我在汽车方面的知识少得可怜,只能靠这点直觉判断,暂时处理这问题。万一不可行,等我们上了高速公路,抵达第一个服务区,可以在那找一位修车师傅,帮我们看看,做个判断。

我没有忘记,我们在乡间小道上,被群山环绕。这是我曾经的某个梦,在梦里,我不停地走,一直走,却总还是在山里。眼下这处境,跟梦里的处境如出一辙。我驾驶着象征现代文明成果之一的汽车进入了这群山里,本以为也能像来的时候,想走就走,不会有任何意外。但现在,我似乎要被再次抛弃在这里了。我措手无策,只能摊开双手问苍天。或者,用脑子去想,如何在没有人帮忙的情况下,把车子再开出去。

虽然我已经有了方法,可心里却还是没底。我得做好汽车可能随时抛锚的准备。这种焦虑与我要去的目的地之间,又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张力。我或许应该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上去,以便缓解这种焦虑。

为了弥补这种焦虑造成的失礼,我打电话过去告诉姨父,第二天早晨到他家去吃早饭。吃过饭过后,我们就再次出发,要返回了。

远远地,我们看见那位熟悉的老人站在大门口,朝远处的农田眺望。他还是原来的模样,在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就已经是一个很老的老人了。这一年,他怕是八十多岁了,头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

他是姨父尚在世的父亲,因这老父亲,姨父一直留守在家里,没有像村里其他成年男性那样,外出务工。姨父虽然个头小,却是熟练的木工师傅,但他情愿放弃在外面赚大钱的机会,只在周围附近打零工,也要一直陪伴在年迈的双亲跟前,直到将他们养老送终。

在姨父身上,诠释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

姨父有几个姐姐,他是家里最小的那个,是唯一的儿子。

再往屋里走,又碰到一位坐在火炉旁烤火的老人,这就是姨父的母亲了。这位老人的眼睛不太好使了,耳朵也有些背,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

两个表弟都在家,最小的那个,结了婚,有了孩子,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儿,还不会走路。姨父也当爷爷了。

姨父说起舅舅家的事。

******

我们在山腰上跟大舅有一次碰面,但他不愿意面对我们。母亲站在大舅身后,喊了他一声老弟。大舅回过头来,朝我们笑笑,又转过身去,继续埋头锄地。

我站在那里想说点什么,却只是看了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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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崽,大的八岁,小的四岁,怎么办?姨父说起了细舅舅,我们负担也重,哪里顾得过来呢?

娘跑了,也没那个必要追回来了。留下两个细崽,没人看管,到处乱跑,怎么得了?姨父继续说道,你细舅舅也没个主意,叫他把最细那个送人,减轻负担,也不肯。

那是个什么地方?都喜欢赌,从小就跟在他娘老子后面,看着别个赌,迟早要烂掉。

这个娘,蠢到家了,跟他们有什么好赌的?都是合伙起来弄她的钱,把你舅舅银行存折上七八万用来修房子的钱,全部赌光了。

钱败光了,人跑了。你舅舅去追,我讲他,你追什么,有什么好追的?把原来带过来的女儿送过去,把细崽带回了就是了。

听完姨父的讲述,我琢磨着一些事,想或许能做点什么。我知道我只能做很小的一些事,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可我总还是想去做点什么。如果做这么一点点的事能够分担点,就去做吧。

******

当我们第一天来,把车停好后,一起走向那熟悉的岔路,一个黑乎乎的、穿着肮脏油腻衣服、脚上的鞋漆黑、烂了几个大洞的小男孩,像兔子一样从我们身边窜过去,溜开了。那模样里有几分熟悉。

屋里有人在喊:你还不出去把你弟弟喊回来,人跑了,小心掉到河里去了。

这时,从那说话的屋里,冲出来一个脸上结着厚厚冻疮疤痕的小男孩,同样是一身油腻的衣服,追向那个跑得跟兔子一样快的小男孩。

回来。他朝弟弟喊道。

我家那个七岁的小女孩吓了一跳。

他们是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吗?孩子问我。

我忍住了,拉着她的手,继续往上走。我们沿着陡峭的小路,经过一座因年久失修而倒坍的土砖房,映入眼帘的是新修的红砖瓦房。再转个弯,顺着那石阶往上,左转。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堆场,各种黑色的、白色的、红色的、腐烂的和永远也不会腐烂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混杂在一起。地面被挖开了,露出了尖锐的石头。没有一条路可以走到屋里去。

右前方是正在返修的房子,那是外祖母跟外祖父生活了一辈子的老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倒坍了。房子的主体已经完成,屋面的瓦片整整齐齐,正在弄屋外的排水系统。

左前方是大约二十年前修的房子,二十年后再来看,显得破旧不堪。我们小心地绕过那堆巨大的垃圾,走进了堂屋。堂屋里堆着稻草、棉絮、风车、打谷机,几只鸡在里面扑腾着飞来飞去,到处都是鸡屎。堂屋里肮脏、灰暗、拥挤。转右手边的卧房,地面凹凸不平,一张床占了大部分空间,桌子被挤在很小的角落里,因地面不平而朝一侧倾斜。

细舅舅从里边的卧室走出来,两个孩子也跟着进来了。他们偎依在舅舅身边。

我努力克制住被打了一闷棍昏过去后,又醒过来那种劫后余生感,也努力克制住心中那股想哭的冲动,可我知道自己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我清了清嗓子,平复了心绪,跟细舅舅打招呼。这时母亲也进来了,跟她弟弟打招呼。

细舅舅留我们吃饭。

还得赶回去上坟。我说道。

我拼命地往外走,故作镇定地绕过那堆垃圾,快步朝路口方向走过去。我要努力将刚才看到的一幕忘记。我要忘记那两个在这垃圾堆里玩耍的儿童,忘记那个肮脏混乱、阴暗拥挤的堂屋。当我走到路口时,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

我真是太没出息了。跟我一起来的家人,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幕,也都面带愁容。不一会儿,舅舅带着两个孩子追上来了。

我们回头再来。我抹了把眼泪,回复了正常的声音。

我们都上了车,朝他们父子三人挥手告别,朝家的方向驶去。

******

“你上大学第二年,你外婆满了七十岁。”在那么一个夜晚,当我坐下来,认真听母亲讲她在老家的生活时,母亲开始讲外祖母的最后岁月,“你外婆七十岁了,还在担心你大舅的婚事。”

你大舅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清醒的时候,蛮好。糊涂的时候,像个小孩子,老跟你外婆吵。

你大舅舅也真是,那时真的像个小孩子,还天天跟你外婆发脾气。

有一次,你大舅吵着要吃肉,真的是吵死了。就在石阶那里,你大舅拉扯你外婆,你外婆要挣脱,你大舅松手了,你外婆就那样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胯骨给摔断了。

 “你外婆摔在那里,不能动,只叫疼,自己想爬起来,动不了,坐在那里一直叫。后来抬到床上,只能躺着。抬着去了很多医院,看了很多医生,都治不好,就那样瘫了。

后来,你外婆只能坐着,我和你阿姨轮流照顾。

你阿姨家有两个年纪大的老人,又养了十多头猪,每天得打好多猪草,忙不过来。照顾你外婆,多半还是我去。

你外婆瘫痪了,我也不能出远门,只能在附近打些零工,时不时要回去看看,做饭给你外婆吃,给她端屎端尿。

你外婆那阵子脾气爆得很,不是打就是骂。

哎呀,你们都死哪里去了?要把我这个老太婆饿死吗?

快点拿吃的来,我要吃,我要饿死了。你快点。

动作慢了,给她端尿,就要打你。打得很重,很痛。

隔壁的听见了,都过来跟她讲,劝她,不要打了,不要骂了,这个是你大女儿,是来照顾你的。

你外婆脾气可躁了,劲大得不得了。打起来又狠,下得了手。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搓着那双枯瘦却有力的双手。由于长年劳作,每个指关节都歪曲着,很难再伸直。

最后一年,你外婆摊在床上,坐都不能坐了。

******

2007年,外祖母没能见到她后来才出生的两个孙子,就逝世了。在拼命地挣扎了一年,在六亲不认,一阵阵疯狂地打骂、嫌弃所有人之后,在床上渐渐没了气息,终于消停了。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如意、所有的恨以及所有的爱,在那一刻都烟消云散。

母亲在那一刻也终于如释重负,释然了。

这个倔强的,总想以微笑面对着她的命运,却总是要叹气来舒缓心中压抑的老人,从1932年那个遥远的年代一路走过来,经历着、看着、忍受着、期待着、失望着,最终撒手人寰,享年75岁。她心中始终憋着一股没有发泄出来的气息。

我没有回来奔丧,因为那一年里,我正处于我的蓝色时期,正努力试图在满是陌生人的城市里立足。

细舅舅对你不回来这事,有很大的成见。

这是后来妹妹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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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宝,放假了来玩。每次离开时,外祖母都要这样叮嘱我。

而每次来外祖母家,外祖母都要特意去称一斤肉,让我们这些瘦得跟猴一样、嘴又馋的孩子,肚子吃得饱饱的。

外祖父终日端着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偶尔吃几粒花生米。自打我有记忆起,外祖父就是这模样。当他还有两个女婿的时候,每年正月初二,两个女婿都要来家里做客,给这个老丈人拜年。

后来,只有一个女婿来了。再后来,那个女婿觉得自己一个男人来无趣,于是只有两个女儿带着外孙们回来了。

我们都还小,除了这座山,还不知道山外面的事。我们对未来如何,也没有概念,只是从他们的谈话中判断,将来会很辛苦。

大舅那一年高考差一分,外祖父不同意他复读。这事就成了外祖母和大舅心头永久的痛。细舅干脆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

我总是听到外祖父不停地唠叨,外祖母时不时插嘴。他们要表达什么意思?是让舅舅继续上学,还是立即辍学?读书没出息么?这种唠叨每年都发生,后来,细舅辍学了。

大舅的婚姻不顺畅,受了骗,感情受了挫折,还损失了不少做生意赚来的钱。虽然走了法律申诉程序,可对方那人家有理由,说他们家的女儿有癫痫。他们家的女儿确实有癫痫。舅舅是书生,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自那时起,就有点儿胡思乱想,头脑不太清醒了。虽然后来又陆续相亲,却都是没有下文。

外祖父这位从民国时期走过来的老人,经历过那时期里出生的所有老人都经历过的事,用自己的意志,一直扛着,坚挺到了二十世纪末。外祖父外祖母一直盼着儿子们结婚生子,盼啊,盼啊,盼到我这个最大的外孙都成年了,盼到寿终正寝了,都没能盼来。

那些年里,光凭母亲一个人,是不足以让我们安心在学校里上学的。每年一开春,到了要交学费的时候,母亲就到外祖父家里去借钱。等到了差不多要年底了,母亲将生猪卖了,拿了钱,再把借的钱还回去。起初,借与还还能保持平衡。后来,亏空慢慢地就大了,根本就还不上了,可每年还得再去借。

外祖母打圆场说,等孩子们长大了,有了工作,赚了钱再还。

我们这些孩子考虑不到这层微妙而有些复杂的关系,只管去学校上学。

不过,所有人都相信,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十年后,这样的日子就会结束。

可惜,我不是那个温顺、乖巧、懂事、听话的孩子。我急躁、暴怒、任性、不安分、爱折腾,不是他们眼中的好孩子。我是一块需要时间来打磨,让经历来告诉我该如何生活的顽石。我可能会沉寂下去,也可能会慢慢地发展起来,一切有赖于我自己的造化。

而在那时候,在那些年里,我的未来都还在未知中。当我开始觉醒,意识到以前的种种作为,又非常地愧疚。我心怀愧疚,于是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我一再追问,一再否定。我陷入了无法与任何人对话,无法诉说的压抑状态,这是我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巨大张力。我还有太多的事要去搞懂,要去学习。我还不懂得接纳和包容,直到我接纳自己,包容自己,将自己当作是一个熟悉的朋友那样来看待,才最终与自己和解。

我想,十年过去了,我与细舅之间的嫌隙,应该已经化解了。

******

“我可以带一个走,最小的那个。”我说道。

我脑海里回想起那个像小兔子一样跑得飞快的肮脏的小男孩。我愿意把这个比我孩子还小的表弟,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养。

姨父听我说后,有些动容。他掏出手机,给细舅打电话。姨父又叫表弟骑摩托车去接。

要快一点。姨父催促道。

我们已经吃完早饭,喝着茶,聊着家常,等着。

细舅舅来了,两个孩子也都带过来了,还拿着大的那个孩子的书包。

“他们是两兄弟,要走就一起走。”细舅说道,“大的会照顾小的。”

你们跟着姑妈去,要好好照顾弟弟。细舅对大的孩子叮嘱道。

我转过头去看看母亲,能行吗?

那就两兄弟一起跟我们走吧。我一口答应了。

我预感到自己可能承担不起这么重大的责任,可我没法拒绝。我不愿意他们再在那个垃圾堆里玩耍,因为没有妈妈照料,脸上结着厚厚的冻疮伤疤,双手永远是黑漆漆的,衣服破烂、油腻。这样的孩子,再在这群山环绕中成长,以后的命运如何,已经可以料想得到了。

这对孩子是外祖父和外祖母一直盼望着,生前却一直没能盼来的家族希望。当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逝去了,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不能知道他们的孙子会是这般模样,也永远不用再伤心。可我们这些人,再次来到这群山中,看到了,感受到了,都难以接受。

我想做点什么来扭转这个局面,可我的决定给自己的家庭带来了不少麻烦。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只是觉得外祖母的希望,应该在我这里延续下去。我要努力说服跟我一起来的人,让他们接受我的决定。那时的我暂时还管不了这么多,只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安排这两个小孩的生活。

简单几句交代后,我们将行李装到车上,启程了。

我不愿意放下任何一个人,可我又想将这两兄弟带到荆州我那不算大的居室去。我觉得他们应该生活在那样的地方。当年外祖母让我延续家族的希望时,我想就是为了这一天。让不太可能的希望变成希望,一向是他们的希望。

一路上,有人不开心,可我想,那肯定是暂时的。母亲却很兴奋,她会把两个年幼的侄子当作孙子一样来养育。而两个小男孩跟着我们,很兴奋,虽然离开了他们的父亲,可谁也没有哭。

我开得很慢,兜兜转转,上了高速,终于到了服务区。修车的师傅检查我们的车,水箱里的水是满的,他说是感应器坏了,这里没有配件,要去高速公路下面拿,不过很麻烦,而且很贵,主要是往返的车费贵。

慢点开,开到家应该没事。修车师傅下了结论。

于是我不再担心,继续往前开。我以80码的速度,几乎是慢悠悠地,沿着高速一路往北,直到差不多晚上八点多,才终于到家。我打电话过去告诉舅舅,我们到了,请放心。

因为又多了两个孩子,小小的套间忽然显得拥挤了。我们在客厅的沙发上给大的孩子铺了张床,怕他冷,给他盖了厚厚的被子。小的那个,才四岁,由母亲带着睡。

我们将两个孩子洗得干干净净,找来同龄孩子的旧衣服、鞋子,给他们换上。再将那堆脏衣服、脏鞋子,统统扔了。两个孩子穿着干净的衣服,都笑了。特别是那个四岁的小男孩,时不时地就去摸身上的“新衣服”,那是头一次对自己的喜悦之情。

差不多过了一个星期,他们脸上的冻疮才渐渐好转,疤痕脱落了,复原得很快,脸也渐渐白净了。那时他们才有正常孩子的模样。

我们张罗着两个孩子上学的事。大的虽然比我小孩大半岁,考虑到他在老家上学的情况,还是跟着我小孩一起,上同一个年级。小的那个,虽然四岁了,但根据他的发育情况,估计还只能读幼儿园的小班。

在这件事上,我家人出了不少力,没有任何抱怨,只是满心欢喜,这是非常难得的。虽然两个孩子从辈分上来说,都是我的表弟,但既然是跟我孩子同龄,另一个更小,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养,也是可以的。

他们是你的叔叔,不能欺负他们。我如是告诫我的孩子。

可我的孩子总是看不惯最小的那个,觉得他太粘人,又不懂事,什么都想拿,时不时就把他推到一边去。孩子们之间的争斗,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我们带着最小的孩子去荆州市儿童医院做检查。医生告诉我们,孩子的另一只眼睛,最好也做手术,不然会引起自卑心理。其中一只眼睛在出生后不久,已经做了手术,另外一只没做手术的,眼皮耷拉着,两只眼睛看上去明显不一样。现在他还小,不懂,可他要去上学,别的小朋友会看到,会遭来嘲笑。

而且,眼皮这样耷拉着,影响视力。医生强调说。

医生问孩子的年龄,我们说是四岁。

医生拿出几张动物的卡片让孩子辨认,问他,这个是什么?孩子茫然地看着,答不出来。

我站在一旁,有些着急。我相信他智力没问题,肯定没问题。可他就是认不出来。

他在老家那里,没见过这些动物。我解释道。

医生又拿出板凳、桌子的卡片,给孩子辨认,他仍然是一脸的茫然。

他智力不会有问题的。我重复道,他可能一时半会儿表达不出来。

我看着这孩子,想着他以后可能要走的路。如果他要跟上现代化的进程,肯定要比一般的孩子下更多的苦功夫。我坚信他智力没问题,只是没有好好教育,智力开发得不好而已。

这孩子上幼儿园后,果然闹了不少笑话。差不多过了半年,他才能讲得清楚话。大的那个,过了两个月就熟悉了新环境,学习上却令人头痛。

我家的孩子跟大的那个相处很好,却总是嫌弃小的那个。小的那个喜欢跟两个大孩子玩,抢他们的玩具,要吃的,这就让两个大孩子很不爽快了,免不了要打打闹闹。

一个家养不下这么多孩子,何况母亲生性敏感多疑。家里的争吵,让我头疼。

我们或许有一个能够容纳这些孩子的空间,却没有容纳这些孩子的人文环境。两代人之间的理念有巨大差异,虽然都是为了孩子好,可因为有理念上的差异,又各自性情不同,家人之间争吵不休。这种状态再次将我推向了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张力之网中。

一年后,我不得不将这两个孩子送回他们的父亲身边,再试图修复家庭关系。后来,事情慢慢地平息了,再慢慢地朝我想要的方向发展。我不想让两个都怀着善意的人,因为这些事而不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母亲老了,再不能让她折腾了,该释放她的压力和负担,让她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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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这是林嘉琳么?有一次,我孩子翻到了那两个孩子在老家玩耍的视频。

嗯,是他们。想念他们了吧?我问。

在我们眼里,是复杂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而在孩子们眼里,是欢乐的过去,不愉快的记忆都给忘了。

所有人都付出了不懈的辛苦和努力,但没能达成想要的结果。这不是凭着一腔热情就能做好的事,我们只好放弃。但在我们的记忆里,会一直有这两个孩子的身影。我们想做些事,给他们好的平台,让他们发展得快些,但我们暂时还做不到。我们放弃了。

******

太初有言:女娲补天后,休息了。她看着大地上空荡荡的,有点儿无聊,于是抓起一把泥土,捏了个泥人儿,再朝这泥人儿吹了口气,这泥人儿就活了,在大地上奔跑,好不欢喜。

女娲想,一个泥人儿太孤单了,再多捏几个吧。于是女娲不停地捏泥人,朝每个人都吹了一口气,让他们生机勃勃,充满活力。泥人们跑来跑去,充满了大地的各个角落里。

后来,泥人们逐水而居,穿上了衣服,盖起了房子,驯化了水稻和小麦,圈养猪牛羊、鸡鸭鹅,成了一个村落。

洪水来的时候,冲垮了农田和屋舍,水稻淹没在洪流里。圈养的猪牛羊、鸡鸭鹅,随着洪水漂流到了远方。泥人们在洪水里翻滚,挣扎,许多都化掉了,复归于泥土。有的泥人被埋在土里,又变成土地的一部分。

干旱来的时候,水稻田枯萎,颗粒无收。猪牛羊和鸡鸭鹅一头接一头、一只接一只,因干旱而死。泥人们到处寻找水源,在苍天下求雨。

丰收的年月里,泥人们载歌载舞,杀猪宰鹅,欢聚一堂,庆祝新年。

可无论那年月是灾荒还是丰收,女娲都睡着了。女娲自从给大地捏就了泥人,赋予了泥人们生机活力后,就昏睡过去了。现在,几万年过去了,都没有再醒来。

大地的孩子们,在泥地里打滚、翻腾,他们欢笑,他们失望,他们繁衍生息,他们埋葬在土地里。

他们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两个孙子,也是我们。

******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年我们回去,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告诉母亲,我们忘了给外公外婆上坟了。

母亲一愣,有些茫然。

是啊,我们都把这件最重要的事给忘了,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一家人陷入了沉默。

再后来,我想到,给外祖父外祖母上坟这事,从礼仪上来说,是属于舅舅份内的事。母亲是出嫁的人,不在礼仪之内。

给两位老人上坟,是他们的孙子以后每年都要做的事。现在,将由他们的父亲带着去,等他们的父亲走不动了,他们可以抬着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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