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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读《红楼梦》，处处见宝玉“留情”。宝玉之多情，最是让我恼恨不已。 张道士收来送宝玉的“法器”中，“有一个赤金点翠的麒麟。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都倒不大理论，惟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 黛玉如此聪明，见了金麒麟自然就知道是宝玉留给湘云的。原本她对这个金啊玉的就敏感，可是宝玉偏偏就情不自禁。被黛玉看破，宝玉说拿回去穿上给黛玉戴，这话我不信——孤傲如黛玉，怎么可能要那劳什子？ 幸亏黛玉不要，否则就尴尬了。 宝玉之多情，恼恨之余，也让人好笑。 那一回，他赞袭人家那穿红衣服的妹子“实在好的很”，还想入非非的，“怎么也得她到咱们家就好了”。袭人背地里可不好惹，毕竟是个丫头，不似黛玉受大家闺秀千金小姐身份的制约，直接“冷笑”怼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 袭人这是吃醋了。虽然袭人被曹公写成“解语花”，可宝玉这样公然惦记着别的女子，袭人还是不高兴的。对此脂砚斋评这样评说，“这皆宝玉意中心中确实之念”，“ 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光明正大，说不得混帐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你奈他何？ 最不忍看，宝玉之多情，却也是无情——闹出了人命。 一切事端因他宝二爷而起。他跑来跟金钏玩笑，见了人家，“就有些恋恋不舍的”。于是拽了人家耳坠，喂了人家一颗香雪润津丹，悄悄跟人家说，“我明日跟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吧？” 金钏也不过是回应了两句玩笑话而已:“金簪子掉进井里，有你的只是有你的……我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小跨院拿环哥和彩云去……”结果王夫人醒来，大骂金钏“下作小娼妇”，打嘴巴子，当即赶了出去。 可多情种子贾宝玉，却一溜烟跑了！这还罢了，多情如他，果然心大—— 跑去了大观园，见龄官画蔷，那段心理描写的文字写的特别好:“幸而不曾造次。上两次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她们，越发没意思了”。那个时候一看到这里，我就憋出内伤。 宝二爷啊，你把你那怜香惜玉之情先分给被你害惨了的金钏不好？你闯了祸就跑算怎么回事？你还颦儿宝儿呢，真真没得玷污了这些女子！ 待到金钏投井自尽，宝玉“五内伤感”，还因为此事(当然主要是贾环的夸大扭曲事实)挨了贾政的打。事后，宝玉在金钏生日那天私自出城，“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含泪施半礼去祭拜金钏。 因为愧疚，他对玉钏嘘寒问暖，温存和气，一点也不计较玉钏对他怠慢。现在想想，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来说，已是难得。可是年少时却是不屑的，认为金钏之死，宝玉难逃其咎，这是无法挽回的错误。 宝玉之多情，在那时的我眼里，简直是滥情。 那一次，白玉钏的莲叶羹还没喂完，宝玉又跟傅试家来请安的婆子聊上了——只因传说，傅试那妹子是个“琼闺秀玉”，才貌双全，因此“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可笑宝玉最恨愚男蠢女的，竟然只顾与那两个“极无知识的”婆子说话，只因为个二十三岁的，待字闺中的傅秋芳，乃至，撞了碗泼了汤烫了手。 婆子告辞，宝玉看莺儿打络子。“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更何况提起宝钗！宝二爷的多情，实在让我喜欢不起来。 及至晴雯被撵，屈死，宝玉去探视她，作《芙蓉女儿诔》，那样情深意切的诔文，的确让人动容。可是令人叹息的是，宝玉不能拼尽力气去救护一个无辜被戕害的女子，只能在她生命垂危的时候去看一眼，死后给她写篇祭文——多情难掩其软弱无能。 旧时，每每想到此处，每每感慨：我珍爱的黛玉未嫁而逝，未必不是最好的结局！若真嫁了宝玉，岂不是有生不完的气，吃不完的醋？ 可是，人最终都要成长的。对于宝玉“多情”的解读，也在我心里慢慢发生着变化。那一日闲来翻看到第五十八回，读到宝玉大病初愈，来到园子里的那段文字： 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 这也是宝玉的多情啊，如同黛玉对落花的怜惜一般，让人肃然起敬。不独是对女子，对自然界他亦多情。仰望杏子，宝玉不舍，他怀念着辜负了的杏花。 他想起邢岫烟择婿一事，他想到了她“绿叶成阴子满枝”，想到了岁月逝去，她将乌发如银，红颜似槁。岫烟，在那一刻，是所有女儿的化身，宝玉想到的她的命运是天下所有女子共同的命运。此刻的宝玉，“不免伤心”，于是对着杏子叹息流泪。 再往下读：“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 从花到鸟，我脑海里突然跳脱出一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宝玉诚然是“呆”，可是这“呆”，难道仅仅是“无故寻愁觅恨”的痴傻吗？ 傅家粗夯的婆子暗地里笑话他：“看见燕子他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他就和鱼说话；和鸟说话，看见星星月亮，他就唧唧哝哝的……”可不恰恰就是宝玉的“情不情”吗？ 苏轼有“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的遐思，李白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逸趣，王维有“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天人合一。宝玉，有宝玉的悲天悯人，他把情感赋予天地万物，甚至希望能如同公冶长一般，和鸟兽虫鱼交流。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世间永恒，人生苦短。种种人生的况味，在宝玉这个“无事忙”的贵公子心里翻涌。在玉字辈的贾琏、贾珍等肆意寻欢作乐的末世穷途，只有他关注着生命本身。 也正是因此，他时时处处透露着与整个时代，这个家族格格不入的气息。脂砚斋批，宝玉为“情不情”，意思大概是说他能够用自己的感情去赋予那些没有感情的东西。所谓“情不情”，应该进一步理解为一种性格，或者说是一种人格魅力。 宝玉之多情，实在不似我年少时理解得那般简单与粗浅。那是一种深厚的人文情怀，是人性的光芒，是对生命的深情与爱护。 作者： 作者：杜若，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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