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于薛宝钗的人物形象性格已经有很多学者都做过详细而且专业的分析和研究，李希凡、李萌两位学者的学术论文《“可叹停机德”——薛宝钗论》就详细地展示了薛宝钗的形象以及特征，得出了薛宝钗才貌双全又随分从时、老练世故的特点，也写了她与贾宝玉的“金玉良缘”和她的命运悲剧，可以说概括得十分全面。薛宝钗是一个善于克制自己的十分清醒的人，在外面从不会有不得体的举动和情感的流露，也正是这样后人对她的评价往往两极化，正如白灵阶学者在《关于宝钗的藏与露——薛宝钗形象“阐释之谜”的文本解析》一文中所提到的那样，在薛宝钗的藏与露之间，有人看到的是得体，有人看到的是虚伪圆滑和极端的功利主义。不管对薛宝钗的分析如何，都逃不脱这两种分析和评价的模式。在朱伟明先生的《两种生命的存在方式——林黛玉、薛宝钗形象及其文化意义》中，朱先生认为薛宝钗是儒家伦理人格的完美展现，蕴含了曹雪芹先生对儒家伦理的反思，也表现出在封建时代的衰落时期儒家伦理所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再加上薛宝钗对红的避讳，对儒家规范的主动追求和恪守，可以看出薛宝钗的用心良苦，但到最后用尽自己的努力却不能得到圆满的结局。本文就将通过这几次哭泣的场景来具体分析薛宝钗的辛酸与无奈，为那一个受尽恶劣揣测和评价的薛宝钗做一点证明，这不是拥薛派，而只是尝试用现实的眼光去理解一个没落时代没落家族的女性的悲惨命运。 一、薛宝钗的落泪情节以及具体分析 在《红楼梦》前八十回里，也就是曹雪芹本人写作的内容里，薛宝钗流泪的场景只出现了两次，即三十四回和三十五回。这两回中宝钗哭是因为一件事，贾宝玉被父亲贾政毒打，薛宝钗听下人都说是自己的哥哥闹出来的事情，薛宝钗自然回家规劝哥哥不要在外面胡闹和结交一些不好的人。薛蟠又恰巧是冤枉的，与薛宝钗拌嘴不说，还说薛宝钗是因为贾宝玉有玉与自己的金锁相配而对贾宝玉上心。这一番话让薛宝钗当时就哭了，而且回到房里又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再去见母亲的时候说着说着便又哭了。八十回里只有这里出现了薛宝钗哭泣的场景，而且哭了这么长时间，这个情节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有人认为薛宝钗这一次哭，原因有很多，父亲早丧而作为长子的哥哥却不争气，在外面游手好闲，即使这次宝玉的事件与他无关，但是下人都敢猜测是他，也说明哥哥的品性与恶名早已传出去了，而她自己本来是准备进宫的却始终没有消息，与母亲和哥哥寄居于荣国府，却又惹出宝玉被毒打这一件事情来，薛宝钗是一个事不关己从不开口的人，平时也是尽量不惹任何是非，如今这么大的事情她自然十分生气。但是重要的是，在理论这些的时候，薛宝钗并没有哭，她作为一个女子要承担家庭的重担这一任务上，她做得艰难却也习惯了，不至于说遇到事情就大哭大闹，直到哥哥说出了金玉之姻缘。按照封建礼教的规范，女性是不能随意展现自己的情欲的，婚嫁之事也是不能当着本人的面进行谈论的，而在自己的哥哥眼里，自己却是一个对心上人十分热心，并且思念着姻缘人，而且因为这种事情而说教自己的哥哥。薛宝钗是一个严格按照儒家伦理来规范自己的女性，如果不小心触碰到了女性最敏感的婚姻问题，而且这金玉之说虽有，却没有真正确定下来，自己的未来还十分渺茫，薛宝钗无论如何都会被气到，再加上这次事件让她感受到的命运的苦悲，哭了一夜也是情有可原的。再往深处一想，其实薛宝钗平时也不是不知道自己肩上的支撑整个家庭的重担、哥哥的不争气，只是这次遇到了真正触碰到她心里最敏感和脆弱的地方，她也就控制不住自己的伤心了。  宝钗再一次垂泪是在确定要嫁给宝玉的前几天，婚事确定下来，薛宝钗却闷声不语，后来竟哭了出来。这一场景出现在红楼梦第九十七回。薛宝钗其实很早之前就知道她与贾宝玉之间的婚事是确定了的，而在这里就要举办仪式的时候她却哭了。这里的原因也很复杂，哥哥薛蟠被官司缠身始终被关押在牢里甚至还有丧命的风险，而解救哥哥也需要借助未来夫家的力量，这也是贾府让薛宝钗同意出嫁的筹码，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贾宝玉却心智糊涂，这一次婚礼就是用来冲喜的，而且贾宝玉喜欢的人也不是自己，婚礼也是办在了还在守丧期间，不能大操大办。薛宝钗此举大有不愿意的意思，连薛姨妈也看出来了。“便是看着宝钗心里好像不愿意似的，‘虽是这样，他是女儿家，素来也孝顺受礼的人，知我应了，他也没得说的。’”[1] 薛宝钗不愿意嫁，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能去违背，而且自己的母亲知道她不是那种会违抗的人，逆来顺受，所以自己的任何想法也只能闷在肚子里。这是所有封建时代女性的悲剧，自己的命运只能由别人来安排，甚至是苦难也不能反抗。很多人都在惋惜宝黛之间的爱情悲剧，却很少看到宝钗的悲惨，在这一场家长掌控的婚姻之中，薛宝钗也是一个受害者。而且由于她的懂事，她不能有任何的脾气，只能完全按照礼仪和规范去做。在情与理之间选择了理，这并不代表薛宝钗内心就是不痛苦的，反而在佯装的孝顺守礼之下被压抑的情感才最痛苦。 薛宝钗还在祭奠鸳鸯的时候哭过，这一次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哭的。“一面奠酒，那眼泪早扑簌簌流下来了，奠毕拜了几拜，狠狠的哭了他一场。”[2] 这里的用词很独特，“狠狠”给人一种薛宝钗不是在祭奠鸳鸯，而是在祭奠自己的感觉。按照常理来讲，她不会对一个平时没有太大交情的下人如此上心，而且是在邢夫人明令禁止贾琏再拜鸳鸯之后找了一番说辞去给鸳鸯行礼的。也许薛宝钗真的是在哭自己。鸳鸯有贾母这样一个靠山便可以不被胡乱配给别人，而如今贾母已去，鸳鸯便只能落得自杀这一条道路才可以保住自己的清洁与高傲了。但是对于薛宝钗来说，她的靠山又是谁呢，自己的母亲也不得不因为哥哥的事情而答应那样简单地举办婚礼，即使母亲是可以倾诉的对象，薛宝钗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耽误整个家族的前途。她哭的可能是没有足够强大的依靠，没有人可以让自己完成自己的心愿。而自己的丈夫又是经常神志不清，里里外外的事情还是自己在照看，在三从四德之中，好不容易有了丈夫却不能依靠，反而需要提心吊胆好生侍奉着他，生怕他又有了什么病。所有的强大与厉害也都是虚妄的，最终的结局也都不会好到哪里去，不是死就是痛苦地活着。她虽然是宝二奶奶，可是今后的命运也是难以预料，不知道会怎样凄惨。薛宝钗哭的，可能是大观园里女子的悲剧，可能是所有的女性的悲剧，在封建时代里的女性都会难以逃脱无法掌握自己婚姻大事乃至命运的悲剧。  薛宝钗再一次哭泣是在一百一十九回里贾宝玉去参加科举考试临行之时，这里的眼泪大有一种暗示贾宝玉不会再回来之意，或许薛宝钗在冥冥之中也已经预感到了贾宝玉终究不是一个热心于世俗与功名的人。再就是听到贾政家书里关于宝玉出家时，薛宝钗又是痛苦不已。很多人说薛宝钗哭的是自己不能有一个丈夫，自然也就没有功名利禄，不能实现自己也有位分或者施展自己才华的志向了。而且她也没有孩子，不能像李纨一样把希望寄托于儿子有朝一日可以考取功名。这样说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这样未免把薛宝钗想的太世俗了，如果自己的丈夫抛弃了自己而选择出家，她又怎么能不哭呢？这里面一定有失去丈夫的那种痛苦。而且薛宝钗是一个极其重视自己声誉的人，面对“弃妇”这样一个称谓，她又会承担多少？虽然贾宝玉终不是凡尘中人，可是薛宝钗毕竟失去了唯一可以依靠的丈夫。前八十回里薛宝钗哭泣流泪的场景只有两次，而且都是在自己的母亲和哥哥面前，没有外人知道，虽然被黛玉看见却也只是偶然，成亲前的流泪也是只有母亲看见，而后面的几次都是在众人面前，这样的安排，可以理解为薛宝钗转换成一个妇人之后，性格却柔软了很多，她想找到一个依靠，可是给她带来的却是一次次的苦难，这也难怪薛宝钗会忘情哭泣。而且这个时候为自己的丈夫哭泣似乎也是可以公开了的，而不是作为一个还未出嫁的女生必须避讳这些东西。 二、薛宝钗人物情感以及心理活动分析 首先纵观这几次写到薛宝钗哭泣流泪的场景，无一不是与贾宝玉有关。如果按照曹雪芹原著来看的话，薛宝钗的两次落泪全是与贾宝玉有关；而后四十回里也全都是因为贾宝玉。而贾宝玉对于薛宝钗来说则是永远的情感纠葛者，由此可以看出薛宝钗心里最敏感和柔软的地方便是婚姻。本来婚姻这种事情在当时人们的眼里就是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对于女性来说更是头等大事。在当时女性的人生阶段好像就只可以被分为结婚前和结婚后，而当时大观园里所有的女性几乎所有的重要的事情都与婚配的事情相关，可见其重要性。对于薛宝钗来说也不例外，几乎所有的失态情节都与贾宝玉有关。不管是出于真实的爱情，而让薛宝钗忘记了对伦理规范的恪守，还是因为情理上的本分和必要，薛宝钗都注定在自己的情感上做不到从容大度。  薛宝钗在婚礼前哭泣的原因其实很难说清楚，薛宝钗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嫁给贾宝玉，她难过的原因会是因为没有体面的婚礼形式，还是她落魄的家世和得不到属于自己的爱情。如果薛宝钗从一开始就认定了金玉之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讨好家长，是一个纯粹使用手段的功利主义者的话，那么当她达成目的的时候也还是伤心难过的，其实薛宝钗也是凄苦的。所有的女子都想拥有幸福的婚姻，专一的丈夫，王熙凤处处提防贾琏在外面养妾，甚至都不想他搭理平儿，鸳鸯、袭人等人也都是拼命想要一个好的归宿，林黛玉更不用说了，黛玉不知道吃了多少其他女子的飞醋，这些都可以证明在她们的眼里一个好的归宿的重要性。可惜，薛宝钗是只能选择宝玉的，而且在出嫁的时候还带着要保护哥哥的使命，贾宝玉那个时候又是更偏向于黛玉的，她的哭或许不是在说不愿意，而是在感叹自己的命运悲苦，命运虽苦，却是当时所能选择的最好的路。她没有办法像鸳鸯一样以自杀结束这一切困难，死去是一种勇敢，而继续与苦难作斗争也是十分强大的，被儒家文化所培养的只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士，薛宝钗就是这样一种人。如果她有功利之心，也是人之常情，她只是一个女子，根本不可能出去打拼事业来维持整个薛家，所以她只能依靠自己能有一个好的归宿来帮她拯救将要颓塌的家庭，她能做的也只是尽自己的努力而争取最好的结果。很多人都说薛宝钗虚伪假善，绵里藏针，但是认真地看过原著，并不是所有事她都精心算计，那些被她的得体和思虑周全所感动的人有很多，如果真的要说她假的话，不如说那是她一直在追求做一个完善的人，她承担的东西太多，所以不得不变成一个成熟稳重的人。有时候为了更多人的利益或者是自己的利益而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也是在所难免，这并不是说她在害谁，就比如她将偷听坠儿红玉的“罪”转移到黛玉身上，面对金钏之死毫无一点怜悯等，站在薛宝钗的角度去想，也许真的是因为她要去找黛玉而只想到了黛玉便顺口说了，也许这样安慰王夫人是比较好的方式。在对宝玉这件事情上，很少有看到薛宝钗吃醋的场景，还时时因为宝黛二人在一起便不去打扰他们，她不是胜券在握，也不是佯装镇静，从她经常去怡红院便可得知了，而她这么做可能真的只是尽人事听天命，从这一点来看薛宝钗的气度确实非常人能比。薛宝钗不管是装着宽容大度，还是朝着温和端庄这个方向努力，这些东西已经内化成为她的一部分，很多时候可能就是真心实意，并没有读者所认为的那么精于算计。  薛宝钗从出生就带有一股“热毒”，而这种“热毒”必须用冷香丸才可以压住。“宝钗不止回避私情,也回避真情,甚至名正言顺的感情生活。”[3] 正如薛宝钗回避所有与红有关的东西一样，不管穿的用的还是看见的，在她的眼里红都是不存在的，“这是因为红对她已经有了一种很狭隘的独特象征意义,那就是性爱,而且在她看来,这是红的唯一象征。”[4] 她这么疯狂地回避红，不是因为害怕，而恰恰是因为对这些东西的渴望，她生来就带着一股热烈，她是有欲望的，不管是志向还是未来的婚姻，她都是有着自己强烈的目标的女性，而这些东西都是急不得的，她也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渴望。而且她压抑的不只是自己所追求的东西，甚至压抑了自己正常的人性与情感，人人称赞她庄重平稳，可是这是她极力压抑自己的结果，她不是没有情感，只是所有的这些女儿家该有的小情绪都在她要承担一家的重担之时就被压制了。热与冷的极端碰撞，在薛宝钗平静的外表下，没有人会知道她到底经受了多少痛苦。这就好比程朱理学对女性的压抑，也是儒学理论发展到最后僵化不合理的表现。薛宝钗并没有错，她是符合伦理规范的一个人，只是可惜规范错了，她便成为了那个承担错误与骂名的一个人了。人们都说林黛玉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薛宝钗又何尝不是一个小心到极致的人，她既然能顾全大局就必然是一个会全面考虑、思维极其小心细致的人，薛宝钗在荣国府也是一个步步留心的人，不去得罪任何一个人，做到这一点也是不容易。她也是一个大小姐却没有小姐的架子和脾气，林黛玉和薛宝钗在荣国府的处境其实是相似的，二人也都是聪慧过人，只不过在面对寄居这一个身份时采用了不同的方式。林黛玉在贾府是孤身一人，她是极其孤独的，“这种植根于人物心灵深处的深刻的孤独之感,正是个体的存在与他的生存环境严重脱节或对立的结果。”[5] 这个时代是不欢迎追求自由的人的，只有在礼教规范之中才可以得到好评，所以林黛玉的结局注定是悲惨的。而薛宝钗，生活在了礼教之内，却依旧是难逃孤独的命运，没有人理解她，她反而要时刻为别人着想，想想黛玉有时候还有宝玉作为自己的精神知己，而宝钗在精神上则没有一个可以理解她的人，她何尝不是一个与外界环境所对立的孤身一人。她想要得到的东西，生活都没有给她，而且就是因为她的不反抗让别人以为她是一个怎样都可以的人，所以就稀里糊涂地出嫁了，所有人都知道委屈了她，可却没有一个人替她讨一个公道。  在那个没落的时代，不管是以何种精神理念来行事，都注定了命运的悲剧，所以她们怎么努力都无法摆脱苦难。而薛宝钗这样的人，又要去践行儒家努力行事的法则，就可以知道她有多难，本来现行法则就已经混乱，自己的行为多少都有可能会受到诟病。而她又是一个女性，在情感之中寸步难行，她不轻易落泪，但是就是这几次落泪足可以看出她的无奈与辛酸，薛宝钗也是尝尽了不被人理解的痛苦与孤独。 注 释 [1] 曹雪芹著，无名氏续. 红楼梦. 第3版.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1335. [2] 曹雪芹著，无名氏续. 红楼梦. 第3版.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1490. [3] 刘万里. 万红丛中一片雪——薛宝钗对红的排拒与隐藏及其心理透视[J]. 红楼梦学刊，2002，（2）：194. [4] 刘万里. 万红丛中一片雪——薛宝钗对红的排拒与隐藏及其心理透视[J]. 红楼梦学刊，2002，（2）：194. [5] 朱伟明. 两种生命的存在方式——林黛玉、薛宝钗形象及其文化意义[J]. 红楼梦学刊，1994，（1）：162. 作者介绍 刘婷越，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15级的学生。平时比较安静，有时也很大胆。读书时会产生些奇特的想法和角度。古代文学里偏爱明清小说，又尤其喜欢读《红楼梦》。喜欢听小龙老师讲明清小说，获益颇多，又很有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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