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伟科 四 贾政说袭人的名字刁钻古怪,有几分道理。因为贾政不知道袭人姓“花”。贾宝玉也是听说她姓花以后才改这个名字的。但说袭人善于“袭击”人,则是一种望文生义的说法。袭,是形声字。从衣龙声,原意是指“衣服上的外套”。袭人是宝玉身上知疼知暖的外套,对宝玉来说,袭人不是手足,而是可以随意丢弃、更换的外套。其实,袭人的悲剧命运也是像一件衣服外套,贴身着宝玉,但始终在宝玉的心灵世界之外。 其实,袭人做事,都是为了论理,这使她和崇情的宝玉越走越远。她的理来自于“灌输”和“认可”,来自于生活对她的教育,她没有上过学、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因此她的服从带有盲从的特点。“那些没有精神生产资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受着统治阶级支配的。”对比之下,读书的宝玉不明理,而不读书的袭人却明理。果真是绝妙之文! 人们常常诟病的“偷试云雨情”,也不能完全说是袭人耍奸的阴谋。相反,袭人心安理得是她觉得符合“理”,至少不越礼:
贾母将袭人“与了宝玉”,究竟包含什么样的内容,可以说各人有不同的理解。袭人当时的理解包括身体。袭人与宝玉的云雨情,还是有不少儿女情态少不更事的成分。随着袭人年年龄渐长,袭人虽然还在限里伺候宝玉,总是远着宝玉,可见袭人并非怀有靠身体笼络宝玉卑微之想。人的思想在变化着,但是不变的是她对情与理的关系理解,以理制情,情必须最终归依“理”(礼)。
责骂袭人,认为袭人耍“柔奸”手段,妄图独专宝玉,这是不符合文本事实的。袭人的“妄想”也就是做一个姨太太,并没有僭越到“夫人”的意图。 袭人的“赎身之论”暴露了袭人和宝玉的矛盾。袭人以骗词压其气的手段,暴露了两人对这次云雨情的不同理解:
宝玉认为袭人不能去,大概是认为袭人是他的人了,而袭人却分明表示:凭什么说定我就是你的人昵?袭人把“云雨情”只看做是一次服侍,这种服侍有更好的人可以取代,而宝玉却把它看成是终生相守的约定一一情的不变与永恒。袭人这里就赎身之事不讲情,只讲理,让宝玉理屈词穷,只得依了袭人的劝箴。 宝玉的依从,是表面的;内心里,唤起了对袭人的极度不信任。所以,他在要离开贾府之前向莺儿交代说:
这个评价,恐怕比前面踢的那个窝心脚伤人还重。 从娇俏温柔到无情无义,从窝心脚到靠不住,这就是袭人对宝玉争取的结果。逐步走向自己追逐的对象的对立面,敢于表达与宝玉的不同人生观而死劝,进而被抛弃,这就是袭人的命运史。 因为袭人理解人伦关系以理为主、以尊卑为序,所以她和宝玉的云雨情不算什么(那是卑对于尊的服从),而宝玉如果和林黛玉薛宝钗发生了什么,就是越礼了,那是两尊者的不尊。对“理”的至高无上的理解和对尊卑秩序的维护,袭人是一致的,在云雨情和宝黛关系上,二者之间一个是尽理尽职,一个是越礼的“不才之事”。 “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这是袭人对宝玉的斥骂,再次表明我袭人不是宝玉的人。这种斥骂,似乎与后来袭人的“再嫁”有关,但对于纠正宝玉已经没有了任何力量,而这种生硬无情的语言,使她内心的苍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和暴露,她以情要挟宝玉的资本丧失殆尽。 处处讲理的袭人,给人留下的印象也是如此,高高在上的王夫人是折服的。所以,尽管袭人在宝玉挨打之后说宝玉该打,心疼儿子的王夫人还是夸赞:
五 如果说袭人是奴性的代名词,那么还有这样敢于指责贾赦好色、凤姐毒辣、黛玉懒散、宝玉该打的执事大丫头吗?袭人的言语直接、生硬、赤裸裸。“由说话看出人来”。袭人敢于说这样的话,不隐藏自己的观点,说明袭人不虚伪。 那么,袭人为什么又给人们留下了奴性、虚伪的印象呢? 不想走而说按理必走,爱宝玉却装出不爱的样子,要挟宝玉;劝宝玉假装出爱读书的样子哄骗父亲等等,这些是袭人虚伪的明证。其实,这只是人们找到的仅有的文本根据,停留在字面意义上,经不起仔细推敲。这些话语,只是一些劝说宝玉的技巧,百般无奈之后的策略改变,与虚伪的人生无关。 袭人不招人喜欢的真正原因是:在两大矛盾中,袭人都站在了读者同情的对立面上。在父子矛盾中,她与贾政一个鼻孔出气,贾政的一身腐气传染到了袭人嘴里;在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关系上,她明显偏向薛宝钗、指责林黛玉。第八十二回有一个重要情节:薛家的两个婆子说,林黛玉这样标致的人儿,只有宝玉能配得上。袭人马上骂道:“别混白八道”。换言之,袭人说那是不可能的! 李长之在《红楼梦批判》中说:“袭人在书中的地位。非常重要。有了袭人。黛玉和宝玉的恋爱便没法顺利。有了袭人。宝钗和宝玉的婚烟。却很有可能。”② 李长之的说法是很有分寸感的。但是,要把宝爱情悲剧的全部责任推到袭人身上,则是错误的。“袭人者,能袭人婚姻与人者也。宝玉正配本属黛玉,袭人能袭取以予宝钗,并不明张旗鼓,如潜师夜袭者然,故日袭人。”③这里作者用了“望文生义”的方法,将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有决策权的人的责任,因袭人名字的原因,一股脑地栽赃到袭人头上,显然会误导读者对于小说的理解。 作者的态度也是通过扬前者显现崇情、以情为本的价值立场的。在父与子、情与理的关系上,袭人站在理与尊的一边,实际上也就站在了作者讽刺的位置上。作者讽刺的是袭人那争荣夸耀的浅薄心理、盲目跟从的蒙昧心态、注定的悲剧命运的不觉醒。 在写到晴雯被赶,王夫人挑不出袭人、麝月、秋纹的毛病,因此宝玉说袭人“至善至贤”。这是宝玉的讽刺,难道不也是作者的讽刺吗? 其实,更大的讽刺是袭人的结局安排:贾府死不得,哥哥家死不得,新婿家死不得,真是死无其所!九十九个要死的道理,也被一个不死的道理给否定了。其实心软的袭人在自已简单的大脑里是不可能找到死的道理的。从此“又有一番天地”的袭人,不过就是一个卑微的苟活者,何来一番“新”天地? 六 作者虽然对袭人有讽刺的主观态度,但是在艺术描写上,即在袭人命运的展开上,还是以同情为主的。换言之,袭人也是一个悲剧人物。袭人不幸的身世,被卖到贾府这样的悲惨命运,骨肉分离、悬单在外的孤身奋斗,使尽全部身心气力通过侍奉主子求得安稳的良苦用心最终却不能实现。 宝玉决绝人生的选择,是袭人不能理解的。宝玉的不上进,也是袭人不能赞同的。袭人参与了与宝钗的联合,试图使宝玉走常人所走的求学仕进的道路。宝玉看来,这条道路毫无价值,而宝钗袭人却认为这是人生的唯一使命。 把“向上爬”当作是人生的使命,来自于袭人悲苦的身世,和由此自然生发的是对于悲苦命运的规避。袭人接近贾宝玉的原因是,在那个时代里,女人的价值实现只有通过她所依附的男人来达到。袭人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这就是辛勤的劳作、细心的照料、不懈的死劝,不辱贾母和王夫人的使命。 袭人是宝玉的大丫头,是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等眼中的准姨娘,她对宝玉的重要性,在贾母派她去时就显现出来了。因为袭人是唯一妥帖、周到、细心的人,并且心地纯良,可以说是贾母百里挑一的选择。袭人在伺候宝玉之前,伺候过贾母、史湘云,贾母有观察、有体验,宝玉又是唯一的命根子,当然选袭人是经过反复考虑的。 袭人在恰红院中的地位,可以和王夫人身边的彩霞、王熙风身边的平儿、贾母身边的鸳鸯相比。
由上述的一段话,可以看出袭人有多努力,也可以推论出: 1.袭人像鸳鸯在贾母身边的地位那样,是一位怡红院中大权在握的经管者。 2.袭人像在王夫人身边的彩霞那样,外表老实但心里有数。 3.袭人像在王熙凤身边的平儿那样,是主人离不开的左膀右臂。 为管教贾宝玉立了一大功的还是贾母。贾母忍痛割爱(此时袭人心中只有贾母)将袭人送到宝玉的身边,不仅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照顾宝玉,而且还使尽了浑身解数,试图使宝玉就范。就范,不是袭人为了笼络宝玉,而是为了引归正路,使宝玉成才。这实在是当时社会上的一般观点、普遍观念。 正因为袭人具有鸳鸯、彩霞、平儿等人的能耐,所以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几乎放弃了教育宝玉的责任,将宝玉完全委托给袭人。 王夫人说:“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袭人和宝玉的矛盾,表面看来是尽职尽责地监护和拒不服从之间的矛盾,实际上是遵礼与任情的矛盾。王夫人不能执行教育儿子的责任,整天敲着木鱼、焚香拜佛。贾政则是不停地责骂与呵斥,吓得宝玉像老鼠见猫一般。贾母溺爱,致使贾政王夫人不能管教,致使父子矛盾更突出。其实,我们在书中没有发现贾政王夫人有什么见效果的管教手段。 后来,薛宝钗如愿以偿,成为宝二奶奶,袭人又成为宝二奶奶的助手。那次薛宝钗逼宝玉上科场,袭人帮腔道:
袭人的苦劝,又从“论理”出发,使崇情的宝玉彻底与袭人决裂,这使袭人彻底地失去了宝玉。袭人永远不可能意识到:宝玉出走,对她来说,正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她没有什么理想,她没有什么教育,她没有什么趣味,她是一个被损害者。”④她没有什么理想,却要与理想性很强的贾宝玉周旋;她没有什么教育,但却要承担起教育贾宝玉的责任;她没有什么诗词创作的文学趣味,却处于与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等“性灵派”相对比的位置上。站在同情的立场上可以说:袭人啊,有不能承受之重! 注释: ①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2页; ②李长之:《红楼梦批判》,《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48页; ③铁名氏:《读红楼梦随笔》,巴蜀书社1984年版; ④李长之:《红楼梦批为判》,《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人民文学出版版社2001年版,第447页。 (未完待续) 相关链接: 欢 迎 来 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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