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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乘绿皮火车的日子

 虎晟 2020-01-11

绿皮火车 来自畸笔叟 00:00 11:33

新闻里讲,今年的“春运”又开始了。

老实讲,“春运”离开我的生活已经很遥远的,尽管50年前,我们知青也是每年这个时候要挤火车回家的一群。

我们当年挤的,当然是古老的绿皮火车。

若非因为下个礼拜我要去一趟苏州,与一些苏州老朋友一道吃一顿年酒,今年“春运”便与我浑身不搭界。

倒不是怕挤。禅宗里说,要敢于体露金风,体验人之初的状态。

主要是怕挤到了别人。大家辛苦一年,回趟家不容易。

更何况,我们也曾少小离家,感同身受。

那个时候,还不叫“春运”,铁路线也少,车次更少。

上海的铁路算发达的了,不过,除了京沪之间每天有两班车(13/14次与21/22次)外,到其他大城市即便如广州、武汉等省会城市,好像一天也只有一趟。

而且一趟车按硬座计,拢共12节车厢,每节120个座位,何况还有卧铺车厢,拉不了多少人。

春节有加班车,叫“临客”,大多是短途,最多每天再加一趟两趟。

还有一种叫“棚车”,春节前后在宁沪杭之间也加开,就更不堪了。

它就是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车厢中间开门的闷罐车。

没有窗,所以车门一般不全关上,留条缝。大冷天,寒风就这么往里钻。

当然没有座位,大家席地而坐,能找到一个可以靠墙的位子已是不易。如果来晚了,只有坐中间,双手抱膝以保持平衡。

更要命的是没有厕所,车厢两头各放一个木制的尿桶,男的在这头,女的在那头,连没有遮挡。男的也就算了,女的怎么办?不知道。我只见过男的这头,没见过那头。

我第一次坐绿皮火车,是七岁那年。宁波乡下的阿娘过世,父母带我们去奔丧,好像就在春节后不久。

几十年后,剩下的记忆就是,尽更半夜被先父叫醒,睏势懵懂穿衣出门,15路头班车到北火车站去。一上火车又睏过去,啥也不晓得。

第二次坐绿皮火车,就是1969年3月9号,北火车站用被称为“黄河大合唱”的震天哭声将我们这些十六七岁的孩子欢送出这个城市,简称“出送”。

记得第二天,车进江西境内。每到一个四等小站,周边田里的老表就会聚到站台上来,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高举青筋暴露的双手,问车内的我们讨吃的。那样子,跟现在电视里看到的非洲难民毫无二致。

我们则把上海带出来吃剩的水果面包扔下去一些,连火车上买的两毛钱一客的盒饭,也扒两口就连钢綜饭盒一道扔下去,以泄心中怨恨。

我们是被“出送”的,户口也被迁掉了,哪个怕哪个。列车员见得多了,根本不来管。

此后,几乎一年一度,我们都要与铁路打交道,与绿皮火车打交道。

那时早已天下大乱。所以,我的当年记忆里,坐绿皮火车很少有机会从车门上下,一律翻窗。

后来也习惯了,即使不太挤,也翻窗,爽快。

当年坐绿皮火车,几乎每次都会有一出很火爆的武打戏,叫做“抢行李架”。

我们插兄总是组团出动。

挤出检票口后,立马百米冲刺朝月台上狂奔,到了自己要坐的车厢,约莫算一下自己的座位在大概在第几个窗口,便飞身翻入。

那时我们精力过剩,不但对座位与窗口的相互关系色色清,还晓得1、5、6、9是靠窗呢。

既然是组团,自然分工明确,翻窗的往往是动作灵活的小模子,比如我,经常打头阵。

翻上去后立即爬上自己座位上方的行李架,横身躺下,表示从头到脚这段空间老子占定了。

当然紧接着就会翻上来一个或两个大模子,这要看当天组团人数多少而定,那就是准备打相打的,万一有谁要跟我们争这块夺到手的地盘,立即拔拳头。

后来的人(很多时候有小姑娘同行)则相帮拿所有人的行李从窗口递进来,再一件一件递给行李架上的人,比如我。

有时候是一边拉拉扯扯,争争吵吵,一边摆行李,反正先摆好为强。

因为当年的游戏规则也很好玩:空位子可以抢,别人摆在自己位置上方的行李不能碰,因为是私人财产。

如果谁敢把别人摆好的旅行袋拉下来,会被视为大逆不道,打你就是活该,旁边人也不再劝不再拉,因为你失道寡助。

行李安放完毕,男小顽一律翻上来,小姑娘怕不雅观的,再到车门那里去挤,往往要挤靠十分钟才能挤到自己的座位前。

每次坐火车都是一场战斗,但也往往特别亢奋,男小顽都是喜欢在小姑娘面前“扎台型”的呢。

下车也是。走车门实在太慢了。

先翻下去一个人,然后接运行李,最后其他人也翻下去。

中途如遇到停大站,十几分钟,想到月台上买小吃,或老清老早要刷牙齿揩面,也都是轮流翻上翻下。

小姑娘不敢翻,我们就帮着把水打来,让她们在窗口刷牙齿,水直接吐在月台上。

这种辰光,再五大三粗、犟头倔脑的男小顽也服帖得不得了,一个个都低到尘埃里去。

到晚上,我看见过有人直接和衣钻到三人座下面睡觉的,还能打呼噜。我没试过,嫌鄙太龌龊。

那年头,坐火车算是见世面的大事了,没乘惯的人比乘惯的人多,晕车率一般在20%左右,所以,到处都有晕车呕吐物以及味道。

不过,我睡过行李架。

头上垫一个旅行袋当枕头,膝弯下再放一个(当然都是自己人的),只有屁股接触行李架。

脚会很当心,决不会碰到别人的行李,否则又要打相打。

蛮适意的,比扑在小台子上适意多了。

还记得最过分的一次,是我和我同学“大将”(绰号)两个人带了一千多斤冬笋回上海,55公分的旅行袋装了11只。

吤许多行李,光靠自家两个人翻窗抢行李架显然不来讪。这个过程太长,下回单独再表。

我还跳过火车。

那好像是1971年春节前,我们十个人一道回上海。

也是我们男小顽先翻下窗口,再一件一件行李接下来。在最后清点行李时,同行的一个叫丹娘的小姑娘发现少了一只随身小包。

我最贱,立即返身上车去寻,还好小包还在。为了让伊放心,我还贱贱地先探出窗口,挥挥小包,告诉月台上的伊,包我寻着了呢。

这时,正在打扫车厢的女列车员吃酸了,对着我大叫,侬吃了蛮空的嘛?还不快点下车,火车马上要开了!

上海站毕竟是大站,出空旅客的列车要马上撤离月台,好让其他列车进站。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却是,你只女坯吤凶啥事体,想骂忒伊两句呢。

正在这时,车厢猛烈地牵动了一下,还真的开了!

于是,我也就不多啰嗦了,拔脚就跑。

等我跑到车门口,车已提速,只见月台上同学们都在叫我:“快点呀,快点跳下来呀!”

我居然还有空脑补了一下电影《铁道游击队》的画面,心中默念:朝火车前进方向跳,单脚先后落地,落地后不要停,往前跑,跑到能自控平衡了,再改行走。

然后再放开手,跳下来。

那时候,火车已经加速,当然也不算太快。

不过,对于18岁的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姿态,姿态一定要优美。

生死可以置之度外。

年轻真好。

下来之后,我也不要大家表扬我助人为乐,我希望大家讲我老朊。

大家当然不会依我的心想。

上海人侪知道,这种情况上海人会怎么反应,尤其是上海小姑娘:

“侬要死啊,嚇煞我喽!”

“侬脚别着否啊?”

“畀倷爷娘晓得要骂煞了。”

连一声“侬老结棍嗰嘛”也没有。

我狠狠失望。

(完)

应读者要求,将我曾经写过的所谓“十万加”罗列如下:

梦回淮海路那个最后的街角(叶沙沪语诵读)

说说上海人的“腔”和“调”

这段上海言话侬看得懂否啊?“沪普”故事:老清早外婆很忙

老底子哪能“摆桌头”

“淮国旧”里“领市面”

上海人的做人窍坎:“九个要”与“一个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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