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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子 ◎ 苏珊·桑塔格的意义 | 诗观点文库 | 诗生活网

 置身于宁静 2020-01-11
   据说有两类批评家,一类是柏拉图式的,一类是亚里斯多德式的;苏珊·桑塔格显然属于前者。在她七十一年的光阴里,她一直试图建立一种审慎的、深思熟虑的、基于理性之上的批评方式。这种批评温和而委婉,像冬日里的缕缕阳光,活泼迷人而又丝丝入扣,不掺杂时代与感情色彩,也不以高高在上的权威者自居。桑塔格以细腻和颇具洞察力的批评重塑了一个时代。如今阅读她的文献著述,可以想见她的友好示人,和睦宁静,善于发掘事实与真相,并敢于揭露时代的诸多弊端。
   桑塔格开创的批评传统并非由她一人独享,从瓦尔特.本雅明开始,一种警醒的、怅然的甚至辛辣的,不假个人喜好而是直观豁达的批评方式诞生了。既有的批评往往是在评判真假命题,非此即彼,且往往透露出时代加诸于众人身上的局限与偏好,并总是带有强烈的个性色彩。本雅明影响和启发了这样一群批评家,追求真理和良知,打破认知的局限性与代沟,将目光投向意识疆域的更深更远处,而非触手可得的文案与资料,批评尽量客观及公正,不牵强附会,也不拖泥带水。
   这种打破批评陈腐迂拙传统的批评,既在开拓一种新的文论形式,也在为美好而崭新的文艺形式催生。桑塔格就扮演了战后美国诸神文化的“降灵师”与“助产医生”的角色。她的游离于学院和民间之中的经典写作,迅捷而快速,敏锐而灵活,恰好和美国文化发展的趋势相同步协调。电影、戏剧、诗歌、摄影、批评之批评,桑塔格在广袤的精神疆域里似乎无所不能,她的神话也就是战后嬉皮士和先锋派繁荣的神话,即在强调个人意识的基础之上、植根于美国反思、审慎、乐观、健康的理性主义态度中的主体神话。
   桑塔格的文论在技巧上应归类于先锋派而非学院派。这是因为桑塔格关注的总是处于巅峰和最深层的理论文化批评。尽管她毕业于芝加哥大学,受过传统的良好教育,但她性格中固有的睿智与明亮、焦灼与沉思、正义感与责任感,还是促使她走在了时代的尖口。《反对阐释》、《关于“坎普”的札记》、《灾难的想象》等等,皆明晰地传达了她鲜明而透彻的文艺观念。
   我手边的这本《在土星的标志下》,是桑塔格于1980年出版的第三部批评文集,收录自1972八年以来最重要的批评文章,这七篇文字构成了一个罕见而直观的整体,即对天才与暴政之间关系的反思。撇开第一篇不谈(属于缅怀好友的纪念性文章),桑塔格着重叙述了对里芬斯塔尔、西贝尔贝格、本雅明、阿尔托、卡内蒂以及巴特这些曾经或业已生活在独裁或者专制阴影下的艺术家的整体性反思。实质上,在二十世纪,艺术家的命运就是对抗压迫、寻求真理的命运,思想往往是从压榨和臣服中产生的,或臣服于自我,或专注于他人。
   桑塔格将之归咎于“土星性格”。《在土星的标志下》这篇文章,既是向本雅明的致敬之作,也是对“土星社会”诞生的人格与思想的彻底反思。
   按照桑塔格的观点,土星因为“运行缓慢”和“迂回曲折”而受到大众的轻视与敌意,但恰恰是土星的优柔寡断造就了一大批杰出的思想家与作者。“对于知识分子来讲,土星气质是一种合适的气质”,“适合艺术家和殉难者”,并且“建构自我的过程及其成果总是来得过于缓慢”。(第117页)实质上土星社会代表了约束律与排他感,每个人都为社会贡献义务,从而获得保障和权利,对他人态度冷漠,缺乏沟通,更缺乏明确表达个性的文艺形式。土星性格代表了农业和工业社会对人主体精神的淡漠与钳制,每个人在一个庞大而又堂皇的宫殿内迷失自己。
   但知识分子就是这宫殿下的潜流与野火,是来自于荒原的枭,是物质统御年代的精神“造物主”。本雅明、普鲁斯特、卡夫卡几乎是同时触及了帝国社会的腐朽一面,这种腐朽并非物质的匮乏,因为一个庞大的社会总是有鲜活的外表和招徕品,而是精神的匮乏。现代精神崇尚英雄,歌颂死亡与自杀,正是对抗焦灼、恍惚、混沌、麻醉、忧郁等精神状态,揭示人与物之间的秘密。
   还是回到本书,桑塔格向我们袒露的第一个心灵属于安托南.阿尔托,她称之为“文学现代主义英雄阶段最后的伟大楷模之一”。(19页)阿尔托是残酷戏剧的创始人,提倡暴力美学,强调人性自身的隔阂与冲突。桑塔格生动再现了这位戏剧天才与奇人的个性史、心理发生过程和最终的精神危机,旨在还原戏剧家的生存背景、艺术理念和性格冲突。桑塔格在叙述中尽量使用第一手资料,力求对戏剧家的一生做客观真实的评价,绝少引用同时代作家的评语和记忆。这也保证了桑塔格有充分的时间和余地,在读者面前呈现一个完整而真实的阿尔托,而非建立在道德评判和艺术史功用上的阿尔托。最终,桑塔格对他的评价是“苦难的象征”和“文化的丰碑”,这是客观的,也是公允的。
   《迷人的法西斯主义》和《西贝尔贝格的希特勒》为我们着重分析了希特勒执政“第三帝国”期间本土艺术家的生存状况,是视野极为开阔、见解独立而大胆、、观点新颖的两篇文章,可以合并一起阅读。人们总是对纳粹极端民族主义的狂热和偏激嗤之以鼻,因为其野蛮行径足以使所有理智和温和的人感到毛骨悚然,无法接受。桑塔格通过两位当时红极一时、自愿为希特勒服务的电影摄影家的盛衰史,为我们揭示了法西斯艺术的核心观念及其精神学源源。可谓是试图了解独裁政权如何通过文艺来蛊惑和钳制人们思想的入门教程,作为极端形式的个体是桑塔格始终偏爱的研究对象,这也是促使她写出《作为隐喻的疾病》和《激进意志的风格》的原因。
   《在土星的标志下》实际是桑塔格为《单行道》写的英文版序言。本雅明是桑塔格钟爱一生的研究对象,也是本雅明思想的崇拜者和追随者。本文着重分析了本雅明思想中的忧郁气质,她将其归纳为“土星气质”。土星因为运转缓慢、迂回曲折而造就人性格的“漠然、忧郁、迟钝”,而这恰恰是伟大作家的标志。最后,桑塔格还揭露了本雅明“土星气质”与自杀的必然联系,可谓独辟蹊径。在本文的结尾,桑塔格充满深情地赞美本雅明,将其譬喻为在末日审判时“最后的知识分子”和“现代文化的具有土星气质的英雄”,“以他所能拥有的正义的、超人的方式捍卫精神生活,直到永远”。(132页)
   《纪念巴特》和《作为激情的思想》为我们展示了两位当代思想大家巴特和卡内蒂的伟大思想与精神财富,充满真知灼见。从中我们可以管窥大作家的人生态度与智慧,充满了理想主义和乐观向上的自由思辩精神,与前面介绍的几位艺术家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们是幸运的,不管是读者还是作者,都生活在一个相对和平与明晰的时代,避免了流亡与厄运。桑塔格的笔调与口吻在这两篇文章里开始变得轻松活泼,游刃有余,充分展示了她人性中光明、健康的一面。
   《在土星的标志下》是桑塔格七十年代重要文论的合编,也是了解和研究桑塔格思想的重要参考文献。桑塔格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其建立的特殊文体与批评准则具有崇高的思想与理论价值。桑塔格是一个偏爱还原与回忆的独立作家,是追求真知与精神美学的女性宗师。无论是她的小说还是文论,都旨在传达一种和平、友爱、独立、自由的沟通精神,这是她的美学法则,也是留给世人的宝贵财富。在21世纪回顾和追溯桑塔格,就是在缅怀一位友人,一位端庄美丽的女性。桑塔格精神永驻,为文字带来激情与欢乐。也许这就是苏珊·桑塔格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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