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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落语言的陷坑

 啸海楼 2013-12-24

跌落语言的陷坑

—— 读桑塔格《在土星的标志下》

云也退 昨天 15:56

据不完全统计,每年全国的大学组织新生军训,都会有大约0.78%的学生出现“同手同脚”的情形。当初,我们系的同级邻班里便有一个男生,被他那些名字还认不全的同学团团围住,询问他是如何拥有此种特异功能的。“他怎么说?”周围的人互相打听着,激起了我对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和心理的兴趣,“他说,他一听口令响就特别紧张,忍不住要去看自己的手和脚,也不知怎么搞的——就同手同脚了。”

好像西方的确有这样的谚语,说一个人如果注视着自己行走,他就会走得歪歪斜斜,手脚失调,直至跌跟头。戏台上的演员,排练时可以百般斟酌自己的动作,到了表演中必须浑然忘我,才能不把角色演僵。然而,写作者,尤其是当代的那些批评家,却刚好反其道而行,他们习惯于紧张,带点沾沾自喜和自我中心,他们把一把洛阳铲(又名探铲,一种考古工具)塞到读者的手里,却不加以训练,也不给他们配备更多更先进的设备,就引着他们来到一个陌生的发掘坑,一铲一铲地挖了起来。我一直不太能接受结构主义者和符号学者的写作方式,并不是我不爱看堆砌术语的文章,而是我疑心那些写作究竟价值几何:作者和文本被他们埋葬,甚至读者也一块跌进陷坑里了。

法国结构主义者在1960年代的崛起,世界各地的批评家都不能无视他们。在美国,批评界两大豪强爱德华·萨义德和苏珊·桑塔格,其文风程度不一地受了影响。桑塔格的文字向来以流动、恣肆著称,但流畅并不等于“晓畅”,桑塔格是个惯于给文字增加错杂感的作者。《在土星的标志下》,这本批评文集所收录的论文,谈的都是些以复杂、晦涩见称的文人——本雅明、罗兰·巴尔特、卡内蒂,以及复杂难解的现象,例如纳粹与艺术。

“土星的标志”是什么意思?在那东西的下面的,是些什么人?瓦尔特·本雅明说:“我在土星的标志下来到这个世界——土星运行最慢,是一颗充满迂回曲折、耽搁停滞的行星……”在土星之下的人,如同月球潮汐牵动着女人的自然生理一般,变得“漠然、犹豫、迟钝”。本雅明是个忧郁症患者,“注意到太多的可能性,而未发现自己缺乏现实的感觉”,如本雅明所说,“进入我视野的东西我好像连三分之一都看不到。”不过,这本书里所讨论的几个文人和电影制片人,并不都是如此极端的性格,尽管桑塔格说,他们都有着光辉伟大的“极限知觉”。

著名的电影领袖莱妮·雷芬斯塔尔就是一个例子。她是希特勒最喜欢的艺术家,桑塔格当然必须在意识形态上与她划清界限,但她肯定了《奥林匹亚》、《意志的胜利》这两部颂扬人类健美和力量的纪录片为经典之作(它们都是雷芬斯塔尔在纳粹的旨意下拍摄的),她也正面评价了雷芬斯塔尔的摄影集《最后的努巴人》,说这本书可以为她“平反”,“这确认了她的权威:她始终是美的追求者,而非可怕的宣传家。”于是,美学与政治分离了开来,桑塔格可以肯定里芬斯塔尔艺术的价值,不仅是因为,而且也是因为纳粹也有它自己的一套哲学。

然而,当桑塔格说到“迪斯尼的《幻想曲》、巴斯比·巴克利的《一帮人全在这里》和库布里克的《2001》……均包含了法西斯主义艺术某些形式结构和主题”时,我就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个“结构”,怎么一个“主题”。可能,桑塔格必须顺带将她那个时代的美国社会也顺带分析下,我想,这会比仅仅分拆莱尼·里芬斯塔尔的美学追求和政治信仰要有意思得多。

我常常怀疑,桑塔格是否过于注重局部的字词、优雅的转折、美妙的悖论,而忽略了字词句真实的意思,也许,她是有意这样做的,因为这与“在土星的标志下”这一美丽的意象颇有共通之处,本雅明的含糊暧昧,吸引了那个年代的一大批西方知识精英去深酌浅饮,魅力至今不衰。而像桑塔格这样的批评家,似乎觉得含糊暧昧是一种平衡、理性、睿智的表现。举个例子:在《论保罗·古德曼》一文中,她说她欣羡作为作家的诺曼·梅勒,可她并不“真正相信他的声音”,因为这种声音“太巴洛克了,未免有些做作”,而古德曼的声音“才是货真价实的”。于是我就很想知道,为什么声音不真实的诺曼·梅勒仍能得到桑塔格的仰慕?在梅勒和古德曼之间做的对比,是不是故意找事,为对比而对比呢?

悖论思维是中国人不太熟悉的。悖论当然是有价值的东西,它肯定比直挺挺地告诉你孰好孰坏、孰是孰非更接近真实。然而,很多吃文字饭的人深知悖论的妙处,练了一套说含糊话的技术。在当代艺术圈里,一大批人以堆砌术语和说含糊话为能,因为当代艺术,尤其是那些“观念艺术”,大多缺少外观的美感,智力含量亦十分稀薄:一台正在缓慢旋转的旧录音机,一架嗡嗡作响的风扇,哈一口气吹散沙子……因此,艺术批评写手们要在简陋平庸之中挖出意义来,就必须借助一些貌似深刻的分析、类比、描述:破录音机“包含了艺术家对时间、声音、速度之间的关系的深沉思考”,电风扇“象征着当代的喧嚣与轰鸣的简陋本质”,面对一块挂在墙上的破布,他们可以宣称其“以绝对的、不加掩饰的粗鄙性来反映现代人孤寂的内心世界。”

曾认识位艺术家,他收集了1949年前许多大陆高校的学生毕业照,扫描下来,把自己的头像ps了进去,又用照相纸重新打印一遍。这套作品的寓意(我记得个大概)是:“艺术家通过对一个已逝年代的主动参与,呼应了……(某外国哲学家的理论)里所说主体性的游移”云云。假如这话的作者当真是这么想的,那么,他就是那种专注于手和脚,而不知道自己走得有多难看的人。

回到《在土星的标志下》。“作为作家,”桑塔格写道,“古德曼并非经常是优雅(grace)的,然而,他的写作、他的思想却风姿绰约(touched with grace)”。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作家的不优雅,可以和他的写作的优雅共存,进一步说,他的写作其实也并非优雅,只是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带上了优雅的质素。西方批评的这种习惯性措辞,可以深入复杂的层次,但也有缺陷,即,作者自己未必真搞清了他要说的意思。掌握了这类修辞术,你就能生产出无数此类表述:此件作品看起来平平,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却深刻得令人难以置信。

附图书出版信息:

《在土星的标志下》

作者:[美]苏珊·桑塔格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译者:姚君伟

出版年:2006-7

页数:202

丛书:苏珊·桑塔格文集

ISBN:9787532740314

(责任编辑:代金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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