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著名词人欧阳修词的艺术特点探讨

清人冯煦说欧阳修词“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蒿庵论词》），不但指出了欧词对后人的影响，更重要的是抓住了欧词的两个主要特点：疏隽与深婉。从本义上说，疏有开通、疏导、稀疏、爽朗诸解。《老子》曰：“天网恢恢，疏而不失”，疏是稀疏之义，三国魏刘劭《人物志·八观》:“微忽必识，妙；美妙不昧，疏也。”刘明注：“心致昭然，是曰疏朗。”晋向秀《思旧赋序》:“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疏即爽朗、超逸之义。隽又作俊，有才智出众之义，《北史·达奚武田弘等传论》:“武协规文后，得隽小关。”宋人曾巩《元丰类稿》四《戏呈休文屯田》诗：“陈侯隽拔人所羡，岁晚江湖初识面。”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乙《陆石室》说陆凝之“丰神隽拔，议论倜傥”。“隽”“隽拔”都指才智出众，通常用来指人。“疏俊”合为一词，常指人放达超逸。

欧阳修雕像

唐人刘禹锡《唐故柳州刺史柳君集纪》：“是岁，以疏俊少检获讪，出牧邵州。”明方孝孺《答林嘉猷书》:“谨愿者笃于守而不知推乎性命之原，达乎政教之统；疏俊者锐于言而不知本乎伦理之常，践乎礼义之实。”清人龚自珍《金缕曲沈虹桥广文小像题词》词：“老矣东阳沈！算平生征歌说剑，十分疏俊。

”看来“疏俊”是放达、超逸不守礼法的代称，这倒与欧阳修在词中表现出的性情、作风十分相符。“疏俊”作为词品之一，见于清乾嘉时苏州知府杨夔生的《续词品》：“卓卓野鹤，超超出群。田家败篱，幽兰愈芬。意必求远，酒不在醇。玉山上行，疏花角巾。短笛快弄，长啸入云。轩轩霞举，须眉胜人。”这是一种高远、幽僻、疏朗、超脱乃至豪宕之境，此种境界，与欧阳修的为人与词风，同样是合若符契的。欧公在朝廷谏诤，敢于仗义执言，奋不顾身，故常遭小人打击、诬陷，被斥出朝。当他被贬为外官时，又常能以超旷之心乃看待自己的处境，并不戚戚于失意落魄，一方面仍想有所作为，替老百姓办些好事，另一方面为政宽简，放浪诗酒。

山水田园

比较典型的例子，一是在滁州太守任上的与民同乐，二是继铁面包拯之后权知开封府时，一切从简，史称他“承包拯威严之后，简易循理，不求赫赫之名”，同样收到了“都下事无不治”的良好效果（见《宋史·欧阳修传》）。从词风上看，欧公的某些抒写个人情怀（特别是政治失意之怀）的词和大量写山水游赏之乐的词作，多以“疏隽”、“旷达”之怀出之，如前举的《朝中措》（“平山栏槛倚晴空”）及西湖组词《采桑子》等，此种风格比较符合欧公的个性，是欧词的主要风格。再从具体写作技巧来看，欧词比较疏朗，常常以大局感取胜，不常作细密的描写，往往一句中只有一两个意象，与前人相比，接近于韦庄而不同于温庭筠，前人云温密而韦疏，欧词也属于疏的行列。

西湖

“深婉”是欧词的又一特点，顾名思义，“深婉”即婉约而又深刻，应当主要指欧阳修爱情词的风格，冯煦说欧词“深婉开少游”，少游（秦观）词正是以婉约的爱情词见长的。欧词多写爱情，风格婉约，这是无庸置疑的，关键是对“深”的理解，如果说“深”指欧阳修爱情词描写细腻、深刻，能挖掘恋人（特别是女性）内心深处的感情波澜，深刻揭示其底蕴这当然是正确的。不过，有些人对欧词之“深”却有不同的看法，如其《蝶恋花》词：

《蝶恋花》

清代“常州词派”的代表作家和理论家张惠言论此词云：“‘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经。‘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词选》）清人黄苏《蓼园词选》亦云：“通首诋斥，看来必有所指。”清人李佳《左庵词话》引张惠言之语论此词，并说此词“即诗之比兴体也”。这是论欧阳修词“深婉”的一种典型看法，主要倡导者为张惠言，黄苏、李佳只不过承张氏绪余而已。张氏好以比兴论词，又常以唐宋词比附屈原之《离骚》，他曾说唐人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中的“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四句，有《离骚》“初既与余成服兮，后悔遁而有它”之意，将一首普通的闺怨词比附为有政治寄托的大作品。

词审美意象

张氏论欧公《蝶恋花》（“庭院深深”）一词，犯了同样的错误。他比附的“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也是《离骚》中的名句，说欧《蝶恋花》（“庭院深深”）词是借爱情的失意来抒写政治上的失败，这是毫无根据的。张氏将其余的句子解释成“小人之经”或“政令暴急”，同样缺乏依据，说“乱红飞去”，象征着一批贤臣被黜，可能是指韩琦、范仲淹诸人庆历中被斥出朝事，更是无稽之谈前人论欧阳修词，慑于其道德、文章的威名，从“为贤者讳”的角度，对其爱情词作了不切实际的解说，一种是将这类词的著作权划归别人，说是别人嫁名欧公的；另一种则说欧公爱情词有寄托，有深意，张惠言即属后一种。这两种观点表面相反，用意则毫无二致，都违背了欧词的基本事实，违背了分析、理解诗词的基本规律。其实，这也是一首闺怨词，词的女主人公当是一位身处富贵、心灵空虚的少妇。

欧公爱情寄托意象

她独处深闺，锦衣玉食，却空虚寂寞，丈夫在外游荡未归，自己如花的容颜恐怕也会随着春天一起逝去，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内容原本平常，但从艺术上看，这首词充分体现了欧阳修词“深婉”的特点，用毛先舒的话说则是“层深而浑成”。他分析此词云：“词家意欲层深，语欲浑成。作词者大抵意层深者，语便刻画，语浑成者，意便肤浅，两难兼也。或欲举其似，偶拈永叔词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何也，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然作者初非措意，直如化工生物，笋未出而苞节已具，非寸寸为之也。若先措意便刻画，愈深愈堕恶境矣。”

诗词唯美意象

（王又华《古今词论》录毛先舒论词之语）这首词的确是一首出色的闺情词，既能层层深人、淋漓尽致地表现女主人公的幽怨，又无雕琢、晦涩之弊，“泪眼问花”二句，即景抒情，尤为高妙。欧公之后，著名女词人李清照深爱此词，曾摹仿数首，也是将此词当作闺怨词看待的。除本词之外，欧阳修的名作如《踏莎行》（“候馆梅残”）、《浪淘沙》（“把酒祝东风”）《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等，皆以“深婉”见长。欧阳修的词虽不如其诗文、学术文章那样声名显赫，欧公本人的确也视词为“余事”，但若从纯文学的角度来看，欧词至少在北宋前期的地位是颇为重要的，王世贞《艺苑卮言》王国维《人间词话》甚至认为欧公“诗不如词”。从内容而言，欧词对唐五代的爱情词有所发展，反映了社会各阶层妇女的爱情生活，写情更加细腻生动，在词中抒写政治感慨、山水风光、风俗人情（特别是西湖组词、十二月鼓子词、采莲《蝶恋花》组词）等，则是欧阳修对宋词的独特贡献。

山水风光

​从语言上看，欧词多明白、晓畅，少用典故，而能以白描来写景抒情，但又比较高雅，不流于俚俗，《人间词话》即说“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同时，欧词又从晚唐李商隐、韩偓、温庭筠等人的诗歌中借鉴了一些句子、词语，丰富了词的语言。从体制上看，不但《采桑子》、《蝶恋花》、《浣溪沙》、《渔家傲》等小令经欧公使用成为后世词中最常见的牌调，而且，欧阳修还创作了不少慢词，如《千秋岁》、《醉蓬莱》、《鼓笛慢》、《看花回》、《梁州令》、《踏莎行慢》、《满路花》等，宋人曾《能改斋漫录》即云“欧阳永叔间作长调”，陈匪石《声执》则认为欧阳修的令曲“已开北宋人之风气，略变五代之面目”，“且欧阳公近体乐府，慢词不少。其时慢词虽未成熟，而其端亦由欧阳发之”。

写景抒情意象

可惜今人论慢词，多认为始于柳永，无视欧阳修的创调之功，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疏漏。在风格方面，欧公的“疏隽”“深婉”之词，不但自成面目，自立门户，而且对北宋大词人苏轼、秦观产生了较大的、直接的影响，如果我们说，“疏俊”为豪放词之滥觞，“深婉”为婉约词之先导，恐怕不是捕风捉影之言吧。词史上常将晏殊与欧阳修并称，如王灼称晏、欧词“风流蕴藉，温润秀洁”（《碧鸡漫志》），董文友说“欧、晏蕴藉，秦、黄生动，一唱三叹，总以不尽为佳”（《远志斋词衷引》）王士桢将词分为“诗人之词”、“文人之词”、“词人之词”、“英雄之词”四类，其中“文人之词”以晏、欧等人为代表（《西圃词说》引）；谢铤说：“欧阳、晏、秦，北宋之正宗也。”（《赌棋山庄词话》卷十二）陈廷焯说：“晏元献，欧阳文忠皆工词，而皆出小山下。”（《白雨斋词话》卷七）又其论词体时以冯延已为一体，将唐五代词人及北宋晏、欧、小山等附之（同上书卷八）；

欧阳修纪念馆

王国维说：“美成（周邦彦）词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气象。若同叔、永叔，虽不作态，而一笑百媚生矣。此天才与人力之别也。”（《人间词话》附录一）冯煦《宋六十家词选·例言》更明确指出，北宋诸大臣如寇准、范镇、宋祁等人，虽间作小词，但并非专诣晏、欧二人，“学之既至，为之亦勤”，又同受冯延巳影响，同为江西人，遂开出了一个“江西词派”。晏、欧二人词相同之处，诚如前贤所言，本书想补充的，是认为二人同中有异。以仕途而言，晏、欧都为朝廷显宦，但晏仕途平坦，欧历尽坎坷；晏较圆滑而欧较正直。从文学声望而言，晏的创作实绩及领导能力（号召力）都不及欧。就词而言，晏词珠圆玉润，欧词痛快淋漓；晏词范围较窄，欧词眼界较宽，晏在词体上多本前人，欧则是因中有创，二人词在北宋均有一席之地，就总成就而言，欧略高于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