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袭人,“袭击男人”?

 星河岁月 2020-01-12

今天出版的《文汇读书周报》刊发独家特稿

《“〈红楼梦〉海外遭恶搞说不能成立》

《莎士比亚眼里的林黛玉》一书封面及版权页

《莎士比亚眼里的林黛玉》封底印着如下文字:

新浪读书频道·独家推荐

当一个人熟练掌握中文和英文两种文字,又找到了英译《红楼梦》作为文学因缘,主要撷取作品的诗、酒、茶、聚为范例。探讨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怎样理解《红楼梦》的诗境之美,这样的研红著作以前还不曾有过。

——刘梦溪(中国艺术研究院著名红学家)

裴钰一书倡导红楼梦中文,自不会让人误解成反对汉语的“现代化”。想把中文写得直逼老舍、汪曾祺的人们,不妨翻翻这本提出大问题的小书。

——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家)

裴钰以小说编辑的视角,解读《红楼梦》的语言魅力,观点通达,文字有趣,在虚幻和现实之间,在彼岸和此岸之间条分缕析,颇见功力。

——海岩(著名作家)

相信许多读者会发出和我一样的感叹:原来《红楼梦》还可以这样解读。

——董路(著名主持人)

裴钰对小说语言的把握和分析,很到位,他用《红楼梦》做例子,以此提高人们对汉语言文字的审美能力,这个角度非常好。这本书写得很新很奇。

——石钟山(著名作家)

裴钰以其细腻的感触,宽阔的文化视野,对《红楼梦》做了另类的解说,读后让人如沐春风。

——骆爽(著名作家,资深传媒人)

不同的人眼里有不同的《红楼梦》。裴钰却在《红楼梦》里读到了这样的异趣和感触。这样的随心随性,别说《红楼梦》,再难读些的书也会显得生动有趣。

——程青(著名作家,资深传媒人)

《红楼梦》海外遭恶搞”说

不能成立(续)

——《莎士比亚眼里的林黛玉》析疑

李 晶

袭人,袭击男人

黛玉的译名之外,袭人的译名是《莎》著吸引眼球的另一点。在啼笑皆非的英文译名一节中,袭人的译名也是首先评论的对象。书中第十七页原文如下:

袭人,在英文译本(杨宪益译本)中,是这样翻译的:Hsi-jen, (assails men), “Hsi-jen”是音译,问题出现在括号里的注释,本来译者是为了给英文读者解释这个人名的意思。可是,解释却大大错了,assails men袭击男人的意思。这就完全曲解了袭人这个词的本义,袭人之名是取自花气袭人知昼暖这句诗,而不是袭击男人的意思。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杨译本由杨宪益、戴乃迭合译。其次,《莎》著对杨译中袭人译名的指责也不符合事实。

《莎》著认为,霍译虽有不足之处,但是将袭人译为Aroma(芳香)、平儿译成Patience(忍耐),都是符合人物形象最根本的性格本质的佳译。袭人和平儿在原著中的性格本质是否能简单化地概括为芳香忍耐,暂且不论;问题在于,《红楼梦》原著中主要人名的翻译,杨译与霍译采取的是同样的办法,都是音译;而仆佣阶层的名字,霍译中是意译,杨译中袭人、鸳鸯、平儿等作为重要人物出现的丫鬟,名字也是音译,并未出现过“Hsi-jen, (assails men)”的字样。杨译原文中无此,《莎》著中却引以为据,来批评杨译将袭人处理成袭击男人,未免无中生有了。

翻阅杨译,可以看到英文版袭人的真实面貌。先从杨译中袭人的出场说起,1978年出版的第一卷第五十至五十一页有这样两段话:

Hsi-jen, whose original name was Chen-chu, had been one of the Lady Dowager's maids. The old lady so doted on her grandson that she wanted to make sure he was well looked after and for this reason she gave him her favourite, Hsi-jen, a good, conscientious girl. Pao-yu knew that her surname was Hua and remembered a line of poetry which ran, 'the fragrance of flowers assails men.' So he asked hisgrandmother's permission to change her name to Hsi-jen.

Hsi-jen's strong point was devotion. Looking after the Lady Dowager she thought of no one but the Lady Dowager, and after being assigned to Pao-yu she thought only of Pao-yu. ...

杨译的第一底本是影印的有正本,此处及下一处内容,有正本的文字质量也比主要参校本庚辰本更佳。这几处英文都是对有正本内容的忠实翻译: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心,素喜袭人心地纯良,肯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更名为袭人。

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

英文第五十一页有脚注,注明Hua意思是Flower(花),Hsi-jen的字面意思是assails men(袭人)。文中对袭人描述得很清楚,原为贾母身边一个得力的丫头,贾母认为她心地纯良,肯尽职任,才指派给宝玉,让她去竭力尽忠。此处的形象是正面的,并无贬义;此外,译文中交待得明明白白:宝玉给她改名,是由她本姓而联想起那句旧诗之故。后文对此又有进一步说明,杨译也忠实贴切地传达了原著的意义。第二十三回中有一段贾政因袭人之名训导宝玉的内容,特意让贾政为此动气:

But this shows that instead of studying properly Pao-yu gives all his time to romantic trash.

【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诗艳词作功夫。】

贾政所谓的浓诗艳词,指的是不入科举之道,偏重于文学价值的诗词曲赋,尤其是青春少年喜读的带有浪漫色彩的诗词。杨译中以romantic一词,已将此意传达得非常充分。结合上下文来看,杨译本中袭人这个名字的由来及背后隐约可见的情感色彩,都是明白无误的。《莎》著中引用花气袭人的诗句,却无视译文中对袭人之名系因诗而来的交代:assails men者,是氤氲的花气,the fragrance of flowers,绝非袭人其人;同时不顾英文men可泛指广义的的常识,硬要将它曲解成男人之意,这是说不过去的。

霍译,第一个英文全译本

就文学阅读与研究的角度而言,人物译名的得失不能脱离具体语境来评判。Black Jade也好,assails men也罢,词语本身的内涵原非《莎》著中所言之不堪,放在上下文中,人物形象就更不至于引起那样大的误会了。对照种种文本可见,所谓红楼人物海外遭恶搞,并非事实。杨译也好,霍译也罢,乃至早期的英译,直至当今英文世界中的阅读与研究,对于《红楼梦》文化内涵的领会与传达,不可谓没有误读,但基本上是忠实的。恶搞之说,不能成立。

除了从黛玉到袭人,《莎》著引起关注最多的两点内容,与《红楼梦》英译的实际情形相悖,再看书中其他一些评述,也颇有令人不能同意之处。譬如书中对霍克斯及霍译本的介绍,一方面将霍译本的译者封为林黛玉的蓝颜知己,另一方面却连基本事实都未厘清。英国汉学家David Hawkes中文名字是霍克思,他生前的友人宋淇(林以亮)曾有专著《〈红楼梦〉西游记——细评〈红楼梦〉新英译》(联经,1980,集中探讨霍译本第一卷的得失,书中出现他的名字,正是霍克思字样。国内学术界早年对此不甚关注,霍克思霍克斯并提,但也极少见到像《莎》著中那样错讹成霍克尔的。至于该书中多次提到霍译本是“1973年出版的”“第一个英文全译本,就更不准确了。

迄今为止,《红楼梦》有三种英文全译本。最早完成的一种译名为The Red Chamber Dream,译者是彭寿(B. S. Bonsall,又译邦斯尔)神父;该译本完成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从未公开出版,影响也有限,后打字稿收藏于香港大学,2004年发布在线电子版,可供阅读。公开出版的第一个英文全译本是杨译本,译名为A Dream of Red Mansions,译者杨宪益、戴乃迭从头至尾合作完成了百二十回翻译,分三卷由北京的外文出版社出版,第一卷、第二卷在1978年出版,第三卷出版于1980年。霍克思与学生、半子闵福德(John Minford)各自独立翻译了前八十回(译本第一至三卷)和后四十回(译本第四、第五卷),合为五卷,由英国企鹅公司(Penguin House)出平装版,译名为The Story of the Stone,首卷出版于1973年,末卷出版于1986年。企鹅平装出版之后,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于19791987年又为霍译陆续出版了精装版。

多年来,杨译与霍译并提,海内外学术界也常以这两种译本互为对照,评判优劣。论者立场、观点或有不同,参差多元,乃是学术批评的常态;然而像《莎》著这样罔顾文本事实、断章取义的评判,实属少见。除了对于黛玉、袭人等译名的评判令人瞠目之外,书中多次提到《红楼梦》英译的发端,也与事实相抵牾。此处仍以让外国人发晕的《红楼梦》人名一文中的叙述为例,第十五页有这样一段文字:

早在1830年,《红楼梦》就有了第一个英文译本,当时,英国皇家学会会员John Davis翻译了《红楼梦》第三回的片段,这是世界上第一个英文节译本。《红楼梦》的海外传播也从此拉开了序幕。

片段的翻译,严格而言,只可称摘译,而不能称为节译本译本;《莎》著也没有给出该摘译的具体内容及出处;事实上,德庇时(John Davis)的这一翻译只是原著第三回中的一首诗,载于题为《汉文诗解》(On the Poetry of the Chinese)的六十七页长文中,发表于当年的《皇家亚洲学会会报》。另外,《红楼梦》在英文中的首译也并非1830年。从迄今发现的材料可知,《红楼梦》的英译始于1812年,来华的英国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摘译出《红楼梦》第四回的内容,附于一封书信之后,不过该信并未发表,这段摘译也无人得见。1816年,马礼逊编纂的中文课本《中文对话与单句》在澳门出版,其中选译《红楼梦》第三十一回的部分内容,由此开始了这部小说在英文世界中的传播。此后多年间,英国汉学家德庇时、罗伯聃、包腊、翟理斯等陆续有节译内容发表或出版。十九世纪末,英国驻华领事乔利(H. Bencraft Joly)出版两卷本的《红楼梦》节译本(1892-1893),内容为前五十六回。乔利计划翻译全书,但未完成即病逝,他的译本才是独立出版的第一个《红楼梦》英文节译本。

早期译者的译介在西方并未引起较大影响直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中文教授王际真的《红楼梦》节译本出版,正文前有英国著名汉学家、翻译家阿瑟·韦利(Arthur Waley)所作的一篇序言,这部小说在英文世界中才逐渐为人熟知。到了二十世纪中期,1958年,麦克休姐妹出版了一部582页的《红楼梦》节译本,系由库恩1928年的德文节译本转译。同年,王际真也修订了第一版节译本,增补了近一倍的内容,重新出版。此后多年间,虽然杨译与霍译两部全译本相继出现,但迄今为止,最为人熟知的《红楼梦》英译名,仍是王际真节译的The Dream of Red Chamber。大不列颠百科中《红楼梦》的词条,英文题名也是王际真的这一译名。

需要着重指出的是,《莎》著中极力批评的黛玉译名Black Jade,正是王际真的译法。这个译名为英文读者广为接受,并未误导黛玉在英文文本中的形象,这也是一点明证。《莎》著作者若读过王译本,不难发现,从正文前原著主要人物的谱系图表,到回目标题及内文,也是音译Tai-yu与意译Black Jade均有的,不止意译一种。阿瑟·韦利将《红楼梦》中男女主角的爱情故事比诸罗密欧与朱丽叶,也赞许了王际真的译文及改编:

The translation is singularly accurate, and the work of adaptation skillfully performed.

【翻译极为贴切,改编工作也处理得非常巧妙。】

综览以上种种可见,王际真节译本语言生动畅达,黛玉的形象也与原著中基本相符,为《红楼梦》在英文世界中的传播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莎》著中荡妇之谈,近乎污蔑。

此外,《莎》著中谈到,Black Jade的译名在英文中有荡妇之意,但并未说明此论的出处。笔者浏览网页资料时,在凤凰网等媒体网站上发现,该书作者称,世界汉学大师、红学大师吴世昌,对荡妇版红楼梦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认为甚为不妥’”;但也并未提及吴先生言谈出自何处。笔者查阅吴世昌全集,在第八卷《红楼梦探源外编》(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一书中找到《红楼梦》的西文译本和论文一文,其中确有相关内容。然而,该文撰写于1961年,中外交流的历史背景和英语词汇的许多涵义迄今已几经变迁。即便是放在当年来看,吴先生文中以少数英文文献为据,对王际真节译本的批评也偏于苛刻;而对于《红楼梦》人名的翻译,吴先生的观点与同时代的译者霍克思、戴乃迭也是不无分歧的。《莎》著不去理会数十年来的语言发展及诸多新出文献,仅凭半个世纪前的吴先生一说,就断言黛玉的译名和早期的《红楼梦》英译如何不堪,行文的理念与逻辑都是令人费解的。

《红楼梦》英文全译本,从内容而言,霍译本传播更广,也更为海外教学界接受;然而杨译本的价值也并非无人关注,近年来,随着海外汉学的发展,已有越来越多的学人注意到杨译本独特的底本价值,认可它的优点所在。前文中提到的《红楼梦》教学法一书中,即有不止一处提及这一点。据笔者多年间搜集的资料而言,海外学人对杨译本的评价,似较国内更为公允。这也是令人格外感慨的。

面对《红楼梦》英译本,每一位读者都有批评的权利。但是,批评至少要建立在阅读的基础上,先把书细读过一遍再说。

(全文完)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