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克段于鄢》 “郑庄公的妈武姜不喜欢他,喜欢他弟弟段,但还是庄公继承了国君,于是武姜和段就不断给庄公提要求,庄公还都满足了他们,到后来俩人越来越贪心和过分,直到段想要造反时,一下被庄公给扑灭了。庄公对母亲很生气,说不到黄泉不相见。不久这傲娇后悔了,让人挖地道直到挖出地下水,然后就在地道里母子相见,再之后就和好了” 事件解读 为什么要选这篇文章呢,上一次我用了两大段加上水面冰山理论想要说明的话,其实《左传》里的一个“微言大义”就可以概括了。 以标题为例,“郑伯”,即郑庄公,他的爵位是公爵,但是左丘明先生要称他为伯(伯爵),这就是对他身份的降低和做法不认同。动词用的是“克”,按理郑庄公他弟弟的身份是臣,应该是用“平”之类的词,但一个“克”字就把他俩放到了对等的位子上。我对这个字的解读有两点,一是说明他俩已经超越兄弟阋墙的范畴,像两个敌对国国君想互相灭掉对方;二是郑庄公对弟不像是个君,弟弟对郑庄公也不像是臣,左丘明代表的是儒家思想,对这种不君不臣的行为应当是不认可的。至于“段”,是郑庄公弟弟的名字,没有称他弟或者爵位,而是直呼其名,道理和“郑伯”类似。“于鄢”,段并没有被杀,而是逃到了鄢城。短短六个字,整个事件的结局和作者的态度就已经完全体现出来了。 很多解读说这个事体现了庄公多么虚伪,阴险狡诈,老谋深算;但当我真正去把庄公的人生轨迹翻一遍后,我认为庄公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当然从他一生的行事风格来看,确实不怎么地道。 武姜第一次向郑庄公要求封邑时,庄公刚刚即位,年龄14,他的回复是“母亲你要求的那个地方很危险,叔叔就栽在了那里”。紧接着武姜想要京(非常大的一个城),庄公就给他了。有臣子劝“老哥你在玩儿火”,庄公说“我妈的要求,我有啥办法”,臣子又说“你TM是真的在玩火”,然后庄公就说出了被无数后人吐槽腹黑的那句话“让他们自己作死,作够了自己就挂了”。 讲真这句话的真实性我十分怀疑,且不论庄公年龄,即使他真的因为先天缺爱有那么腹黑,但要注意的是庄公真正和段翻脸是在21年之后。这21年间除了段各种搞事情,史书并没有对庄公的详细记载(To the best of my knowledge)。要知道那个即使是王公贵族平均寿命也就30,40的年代,让庄公用21年来布这么大一盘局,《琅琊榜》都不带这么玩儿的。 此外我觉得臣子说的没错,庄公是“真TM在玩儿火”。私认为庄公能赢有两个非常重要的前提条件,一是段确实很能作,但凡你经营一个封地有20年,特别是还有非分之想的时候,再怎么也要把当地群众基础打好吧,我们来看看段是怎么作的,庄公还没打过来,他领地的百姓就先把他反了。。。 另一点是庄公时代还没有完全礼乐崩坏,下克上那一套还不怎么有市场,所以庄公可以在段有跳狼兆头的时候马上举起预言家的大旗获得支持,把他疯狂踩死。也就是说,庄公的胜利得益于礼乐制度,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正是他自己后来的一系列行为开启了一个礼乐崩坏的时代。 或许庄公的做法也可以用另一套逻辑来解释,14岁的他仍然希望能通过自己的一些让步得到母亲的体谅,但事与愿违,母亲和弟弟的贪得无厌终于让他放弃了这种天真的想法,而真正成为了一个擅长尔虞我诈的政客,并在后期开始筹备反击(他肯定是布局了的,只是应该没那么早开始,不然不会弟弟还没起兵他的两百辆战车就已经动员好了)并一举粉碎了弟弟的不臣之心。 庄公其人 另外我之前有说,庄公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我认为他的矛盾和他的成长环境,乃至他封国本身的定位都有很大关系。 我去找了一张春秋初期的诸侯国高清图,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试着找找郑国的位置,它离周王室非常近(他和他爹都是周朝卿士,即代理人,可以执政也可以代表周天子征伐诸侯)。郑国并不算是一个大国,只能算一个中等国家,但同时它又被一群小国围着,又显得它还是算比较大,所以它的定位就非常尴尬。它有力量可以去欺负周边的小国,但如果太跳,就要挨远一点的大国比如齐,晋收拾,另外它的老对头宋国,在当时也算是一个比较强大的国家。 庄公真正对外经营是在他收拾完自己弟弟之后开始的,也就是在他35岁的时候,之后也共执政了21年。不可否认的是庄公确实很有才能,通过各种巧妙的政治和军事手段使自己成为了“春秋三小霸”之首,可说是一方雄主了。郑国的征战之路和18世纪腓特烈二世带领下的普鲁士崛起还是蛮像的,我放了一张七年战争的图,确实普鲁士的位置和当年的郑国确实非常类似。普鲁士赢了七年战争奠定了欧洲五强国的位置,郑庄公大败周、陈、蔡、虢、卫国联军成为了中原的霸主。当然二人死后的国势也是有一定共通点,庄公死后儿子争权乱国,郑国就此衰落;而腓特烈二世死后继任者疏于军备,没多久也被拿破仑偷塔。 庄公一生都像是在戴着枷锁跳舞。早年想要收拾弟弟,又不想留下骂名,一忍就是20年。想要见母亲又不敢违背自己的誓言,于是想出挖地道挖出泉水就可以相见这个奇葩主意(这个不是他自己想的,是一个叫颍考叔的大臣,后来被暗杀,“暗箭伤人”的当事人就是他)。 后期在他实现霸业的过程中也是这样,他曾自比方伯(诸侯领袖),其野心壮志可见一斑。而身负周朝卿士和郑国国君双重身份,同时又要实现郑国发展,就不得不采取对周王既反抗又亲近的态度,后来在战国时期非常流行的交换人质,就是在这种心理下被他发展起来的。宋郑之战,击败陈国后主动向陈国求和,而战后又不计前嫌向参与伐郑的鲁国不断示好,直至结盟。庄公执政期间获得了对宋国的胜利,但对于这个块儿比自己大的老对手又从来没有吃掉它的能力,因此只能竭尽全力维持与其的和平胜利。他派人去抢收周地的粮食,事后要去亲自谢罪修好;到后来繻葛之战大败周室联军,甚至当场射中周王,在战后又连夜派重臣去探望慰问周王。他那会儿还有句名言,射中周王后有将领想一鼓作气活捉周王,他又阻止道“君子不希望逼人太甚,何况是欺凌天子?我们是自卫,国家免于危亡就足够了”。 对于这句话我还能怎么说,一句话就把自己定位成君子,又把自己的力量展示的那么坦荡(想欺凌你随时都能欺凌你),而且明明是你老哥去抢收人家的粮食各种挑衅,现在把天子打地威严扫后认个怂画风一转变成你是自卫,行,连大义都在你那边。 庄公重术而轻道,作为一个夹在列国中间的国君,他既没有我下面要讲的那位的魄力,也没有不立牌坊的资本,站在他的立场,实际上也无可厚非,历史上做了犯众怒的事还有脾气和资本不立牌坊的人,真没几个。近年来喜欢曹操的人和讨厌刘备的人都在变多,其实正史里的曹操,刘备还有庄公本质上都是同一类人(当然曹操和刘备在层次上还是比庄公要高一些),他们很多时候的表现就是一个矛盾体,只是尽可能在左右掣肘的条件下实现自己的抱负,我们不能脱离他们的时代和环境,以上帝视角来评判他们是否符合现代的道德准则。因此,用虚伪,或者阴险狡诈这样的强贬抑词来描述他们其实大可不必。 但我说他办事不地道,尤其是对弟弟的不教而诛 (至少史书没写他教过)的事情上反应出来的后果就是,他的重臣祭仲,高渠弥,公孙子都无一不是这样的狠角色,精于权谋,热衷权力,而不是把能力放到真正去干一些实事上面(非要到弟弟叛乱那一步,苦的还能是谁),于是也就有了死后的诸子乱国之祸。荀子说“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确实在他身上得到了应证。 郑庄公与织田信长 前面我将郑国的崛起与普鲁士作了一个类比,但如果要说庄公个人的人生经历,我认为和日本战国三英杰之首的织田信长简直如出一辙,当然信长做事风格和他不同,如果说庄公是位善弈的政客,那信长就是直接掀棋盘的狠人。 织田信长 人送外号:尾张大傻瓜 (他家封地叫尾张) 爱好:裸奔,找胖妹妹一起玩相扑,打架斗殴,上房揭瓦 光荣事迹:往亲爹牌位上扔香炉灰,穿叫花套装见老丈人 从上面的简介大致可以猜到,摊上这么一个熊孩子,他妈要喜欢他就怪了,他妈喜欢他弟弟,乖孩子信行。但好在无论是庄公他爹武公还是信长他爹信秀,都是非常有眼光的,不论枕边风怎么吹,都坚定地让庄公/信长继位。 有一点比庄公尴尬的是,庄公在家臣面前是以乖孩子形象继位的。但信长不同,因为年少的光荣事迹,他家重臣支持他弟弟,于是在信长老丈人死后,本家重臣联合推举信行继任家督。双方军队在稻生原相遇,此时的信长是处于绝对劣势的,于是他就来了一波骚操作:穿着非常显眼的盔甲走到阵前(信长据说身高1米7,当时日本人的平均身高在1米4-1米5),开始怒骂对面(类似诸葛丞相的操作)。其条理和英姿完全颠覆了小兵被宣传的“尾张大傻瓜”的形象,于是对面阵脚开始变乱甚至出现倒戈,信长一举反败为胜(这个前提是日本战国打仗没多少人,稻生原之战信长方700人,信行方1700人,要是几万人的战场谁管你。。。) 战后信长赦免了对方的一干重臣,也给了自己弟弟改过效忠的机会(这一点比庄公好)。但谁知道某些人表面上是乖孩子,背地里比谁都熊,没过多久又想谋反。了解到情况的信长又来了波骚操作,仍然假装一无所知,开始装病入膏肓,并旨意要弟弟信行继任家督,信行当然高兴啊,不用冒险谋反就能达到目的,特别是现在重臣都站在哥哥那边的情况下,于是忘乎所以跑出自己属城,结果在路上被信长的亲信暗杀了(这里我引用的是正史说法,也有其他史料说是把弟弟骗到自己榻榻米前,在即将接任的时候突然跃起把弟弟捅死——从他的风格来看他确实干得出这种事)。 这可以说是要立牌坊的人和不立牌坊的人的区别了,当然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说,信长以最小的代价达到了目的,确实比段先把京的百姓百番压榨到忍无可忍,又在二十年后才通过一场大规模的征伐解决问题要好的多。但两人的结局也颇值得玩味,立牌坊的庄公尽管身死国乱,但至少还得了个善终;而信长则真的在自己人生五十年(他最喜欢的一句和歌)的时候被手下给谋杀了。君不见,大河剧两年一度本能寺烧烤大会乎? 信长本身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但在这里就不多做延伸了,他的许多为政观念和执政举措其实非常值得讨论,以后有机会再交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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