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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院里,不愿意回家过年的人

 为什么73 2020-01-15
等我跑到那块农业作业的区域,佟叔已经被找到了。他其实哪也没去,就蹲在背坡的小溪边,那地方刚好是护工站位的视线死角。

—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32个故事 —


杜哥捏着那群“钉子户”资料找到我时,我就知道,肯定是主任又在催他:“把能出院的病友抓紧安排出院,找不到家属的找社区,找警察,找救助站,腾腾病房准备过年了!”

得益于本地的医保政策和财政补贴,很多病友都是常年累月地住在这里,住得越久越难出院,新病人源源不断地被送进来,使得床位总是处于爆满状态。

为了避免由病人过多带来的安全隐患,每隔一段时间,这种场景都要上演一次。过端午,过中秋,过国庆,甚至是清明节,就像是店家趁节日搞活动,主任总是逮住每个节日,催我们联系家属把能出院的病友送回去。

杜哥在科室待了很多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把手里的病人筛一次,剩下的都是些“钉子户”,我扫了一眼他手里的名单,部分是没有家属社区管的,还有被疾病纠缠至今仍不符合出院标准的,或者是身上背了刑事案件不能出院的。

我接过名单,把有可能联系到家属的几个名字圈出来,圈到最后一个的时候,杜哥拦住我说:“不用给他家里打电话了,他本人不愿意出院的。”

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是佟叔。

佟叔今年五十出头,浓眉大眼,依稀能看出来当年的俊朗。这些年渐渐发福有了小肚腩,没事的时候喜欢打着减肥的幌子,在病区的走廊溜达,帮查房的医生找找人,给干活的护士提提东西,跟新来的病友聊聊天,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这样的人,不愿出院似乎也合情合理。杜哥不再多说,我便不再问。只是心里忍不住嘀咕,治疗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让这些精神病人回归社会,参与正常的生活工作。哪有人真把这里当做家的。

打了一圈电话,接听者寥寥无几,答应过来看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接出院的只有一个。杜哥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并且叫我对这根独苗也不要抱太大希望,因为这位病友的直系亲属都不在了,答应来看看情况的是他隔辈的表侄女,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就算接出去也是过来办个手续,无法长期看顾他,督促他吃药工作,一旦停药或者其他特殊情况,该病友再次入院只是时间问题。

翻着手里的病历,杜哥不无感叹道:“你以为为什么这么多病友出不去?不要太苛责家属,大家都不容易。”

办公室另外一位医生顺嘴接话:“是啊,谁都不容易,还有些地方的相关政策没那么完善,病友滞留的问题倒是不多,大多是因为经济问题,病友在发病急性期,一般也就住院几天被家属接走,没有经过像样的系统治疗,病情复发得快,反复入院出院,消磨病友的信心及家属的耐心,之后再无消息。最后以各种方式出现在新闻上,加重社会对精神障碍患者的偏见,形成恶性循环。”

基于此,我再次把目标放在佟叔的身上。


晚上,难得一个清闲的夜班,我跟着杜哥晃悠到病房。佟叔看到我们,乐呵呵地打招呼:“这么晚还过来,今天晚上不忙吗?”

杜哥脸上的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来,毕竟他在我们眼里是出了名的“旺”,科室百分之七十的出入院、抢救记录都是他创下的,并且还要时不时被迫更新病人名单。

佟叔作为科室的老人,跟我们的关系比一般病友亲近得多,常常听我们在背后吐槽杜哥是“旺旺大礼包”的标杆选手,所以完全不觉得这是在戳人肺管子,还乐呵呵地把手里刚买的两瓶饮料往我们手上塞:“值班很累吧,请你们喝饮料!”

我所在的科室比较特殊,大部分都是康复期的病友,他们多数能自己照顾自己,甚至能在专人带领下,帮忙运营医院内的小卖部,参与院内洗衣房的收捡工作等,从而获取一些基本报酬,这也算是康复训练的一个项目。

佟叔从不参与院内的这些训练,但是跟负责这些工作的病友,关系维持得都很好,时不时会购买一些允许自己保管的零食和饮料。

他把东西递过来的时候,我其实有些懵,对长期住院的病人来说,有零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不仅仅是涉及经济问题,还涉及各项医学评估,能通过这些评估的人基本都出院了,并且院内有规定,不能收病友的任何东西。我摆手拒绝并表示感谢:“谢谢你愿意请我们喝饮料啊,不过我们有规定……”

佟叔不待我说完,把饮料强行塞给我,一溜烟就跑了,边跑还有些不满地嘟囔:“说请你就请你,瞎客气什么!”

杜哥拿着手里的饮料,一脸严肃地朝我晃了晃说:“拿着吧,我也是受贿人,不会去告发你的!”

“……可是”

差不多逛完整个病区,杜哥背过身往回走,边走边说:“瞧把你吓的,你倔不过他的,那家伙我早几年前就领教过了!你后天上班顺路给他带点X蛋糕店的蛋糕,他喜欢吃那个,医院内买不到。”

“哦,好的。”

第二天,交完班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妥,便特意绕道去了杜哥说的那家蛋糕店,买了一些蛋糕回了科室想给佟叔。平日里,他总在走廊晃荡,随便喊一声都会应答,我却找了大半个病区都没找到他。其他病友告诉我,他正在自己的房间教新分配的室友叠被子。
 
科室为鼓励病友生活自理,每个房间根据布局不同,一般住5到8个人,设立一名舍长,每天早上有专人检查卫生情况并进行评比打分,每个月评分最高的寝室,将会在月底有100元奖励,用于全寝室购买零食或水果。启动资金一般来源于科室手工费——就是从一些工厂接简单的手工组装,按劳分配后,剩下的钱会贮备在科室的资金库里,供康复训练使用。

佟叔是他们房间的舍长,以前他嫌弃室友做得不好不干净,干脆所有内务全包,连续评了好几个月的“最佳寝室”,后来被发现了,负责检查的护士批评他并且告诉了杜哥,杜哥给他讲科室设立这些规矩的意义,说得格外严肃。

佟叔自己琢磨了几天,开始跟在负责培训新病友折被子刷牙洗脸的护士后面问东问西,然后回去操练加入他房间的新病友。我们总觉得他是在嫌弃护士培训得太慢,影响到“最佳寝室”的评比,他从不承认,总说自己是乐于助人。

我到门口的时候,佟叔好像正在发火:“你是猪脑子吗?我都说了要先……”看到我,佟叔先是一愣,然后有些尴尬地解释:“你怎么来了,我……这人也太笨了些!”

很多病友因为长期生病,生活懒散惯了很难改变,所以培训新病友是一个很磨人的活计,只要不过分,我们一般都不会随意干涉。我把手里的蛋糕递给佟叔:“呐,请你的!”

佟叔接过去,打开一看就想扔回来:“不要不要,我不吃!”

“请你就请你,瞎客气什么!”我拿他的话怼他,然后也飞快地转身走了,他在背后有些气急地喊道:“请什么请,你钱多啊!自己攒着啊!”

旁边的病友和其他医生护士都被逗乐了,跟着一起打趣:“佟叔可是有钱人,每年卖地分的钱比你工资还多呢!”


据不可考据的消息,佟叔村子里近些年每年都有分红,大概是卖地或者土地出租,每年分钱直接打到个人账户。佟叔这些年一直在住院,医保的特殊病种报销了大部分的医药费,个人开支很少,留在账户里的钱也越来越多。

前几年,佟叔的妹妹还在国内的时候,隔段时间会带他母亲一起过来看看他,后来母亲逝世,他妹妹出国,旁系亲属每年会受托给他存一大笔生活费,但是很少有人再过来看他了。

“那他为什么不出院呢?他妹妹还在国内时,有钱有家属,生活又能自理。”我不明所以。

杜哥说:“出啊,怎么没出院,那时候我刚来科室没多久,大年三十给他办的出院,大年初二他就自己跑到科室门口要求住院。”

“因为病情波动?”我问。

“波动个锤子!他说家里人都怕他嫌他,回家一个人住,大年三十连个吃饭的人都没有。说是怕他吓到孩子,大年初一连个拜年的人都没有,过年没一点意思,还不如医院热闹。”

“佟叔有子女?”

“没有孩子来看过他,事情过去太久了,原话不记得了,反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杜哥有点不想再说下去。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杜哥,你还记得前几年那个官司吗?也是个精神障碍患者,愈后良好,生活自理,但是家属不愿意接出院,官司打了好几年还是败了,最后是通过司法鉴定,评定为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才出院的。”

“我知道这个新闻,也一直关注这方面的消息,但是你要清楚,在现在这个大环境下,这可能是全国仅有的一例。先不说佟叔是自己不愿意出院,也不说其他操作上的难度,就评定‘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这个门槛,不是谁都能够得到的。如果真的绕开监护人,以医院鉴定结果作为出入院的唯一要求,那病友的权益如何保证?这涉及的问题只会更多也更难。”

杜哥说起几年前的一件事,医院因为康复项目受到市局嘉奖,院内当即决定打造特色康复科,追加了很多人力物力及经济方面的支持,其中就包括把医院对面的地租下来,开展农业作业,当然会有专门的护士护工负责。

因为是在院外操作,让哪些病友参与;怎么保证病友的安全和涉及到诸如私逃、参与病友报酬分配等问题;让这成为当时头等重要的事。

据杜哥回忆,第一年的病友名单拟定,大家都很重视,最终拟定的七个名单,其他成员都是反复斟酌讨论定下来的,只有佟叔是所有科室成员一致同意的。

科室全员讨论的时候发现,似乎找不到比佟叔更适合的人选。

“佟叔很醒目啦,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佟叔家人都不在国内,他自己都说回去没地方去,不然也不会大年初二就自己回来了!”

“佟叔常常吹嘘自己以前锄地施肥是一把好手,他最合适了!”

“佟叔在病友心中威信很高的,由他做牵头人,剩下参与的病友也更好管理。”

后来几年,其他病友由于出院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佟叔每年到特定的时候就会参与农忙,据当时负责这个项目的护工说,佟叔对这个事很上心,从播种到最后跟着护工拿到医院门口摆摊卖菜,都要全程参与。

有时候碰到自己科室的医生护士去买,佟叔就格外高兴,娴熟地找钱称菜后还会多给一些。当时的佟叔还没小肚腩,浓眉大眼乐呵呵摆摊的样子,一度成为医院大门口的一道风景。
 
到了今年的农业作业,依旧有佟叔。由于原来负责这个项目的护工快退休了,科室另外选拔了一个护工负责此事,新护工对各项事务还不是很熟练,但有佟叔和护士一起帮衬着,也能勉强应付。

一天,我在办公室看病历,护士急冲冲地跑过来:“佟叔做完农业作业后,人不见了!”

我们当即启动应急方案,除去留守的几个护士护工及一个医生,其余都组织去院外找人。

当天的农业作业,因为护士有事提前带其他病友回去,嘱咐护工带着佟叔把最后一点收尾再回来,佟叔应了一声,走到更远一点的背坡洗手,新来的护工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一眼看过去发现没人,以为佟叔也跟着护士回去了,就抖抖身上的黄泥回了科室。

直到不知是哪个病友问了一句“佟叔去哪了”,那个护工的脸瞬间就白了,冲到农业作业的区域,一眼看过去空无一人,他慌了神,这时才急忙给科室打电话汇报。

等我跑到那块农业作业的区域,佟叔已经被找到了。他其实哪也没去,就蹲在背坡的小溪边,那地方刚好是护工站位的视线死角。

小溪下边是一整片绿得发黄的水稻地,护工站在他旁边大声骂着什么,他也不说话,看到我来了突然笑了一下,指着那片水稻说:“你看它们长得多好,就跟我家的一模一样!”

我突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对佟叔来说,像以前那样锄地施肥然后除虫,看着它们长大更像是一种精神寄托,可能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更像是在家里,像没生病之前的生活。

我笑呵呵地问佟叔,“你就真没想过跑?”

“也不是没想跑,住了好些年都记不得路啦,就算是跑回家,我一个脑子都坏掉的人,又能干什么啊?留在这里,起码我还被人叫佟叔呢!” 回去的路上,佟叔笑呵呵地跟我说。


周一晨会,主任讲了半小时,意思就一个:“要过年了,大家都抓紧点,能出院的想想办法,给春节值班的医生护士缓解一下压力。

晨会后,大家跟在主任后面去病房查房,相互交流进度。

我落在队伍后面,别组的医生戳了戳我问道:“哎,你们组那根独苗苗出了没有啊?”

“那个家属说家里老人病倒了,孩子又要上学,一时半会儿抽不出空来,倒是上个月新来的出了几个。你们呢?”

“我们组这个月出了一个住了十年的,走时刚好赶上饭点,一群人在她身后挥手,大声嘱咐她回去好好吃药,就连有轻度发育迟滞的小西也跟在后面大声嚷嚷,要好好吃饭睡觉,要跟在医院表现得一样好,我眼泪都差点出来。”

“十年了,可以啊,怎么找到家属的?”

“他们社区整理资料库翻到的,是她的亲妹妹,目前也是独居,刚好接出去做个伴。”

“那挺好的,哪个社区啊?我也回去翻翻。”

那个医生刚说完社区的名字,我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杜哥发来的语音:“你一会儿有空的话,帮忙去保安室拿个快递,佟叔家属寄过来的!你检查一下,没问题再拿给他!”

下午从保安室把东西领回来,我打开看,是一些耐放食物及一双防滑的棉拖鞋,收件人写的是杜哥,寄件人的名字写的是“老佟”。

“谁寄的?”我一边把东西重新打包好,一边发微信问杜哥。

“他一个拐了好几个弯的什么亲戚,这几年都是这样。按照惯例,年前寄点东西,年后才会有人来给他存零用钱。”

隔了好一会,又收到一条消息:“我上个月就联系过这个家属了,还是说不方便接出院,你多上点心。”

是上点心关注佟叔的情绪,还是上点心再催促家属来办理出院。我不知道,也没再问。

按照惯例,病友家属带过来的零食,当天吃不完一般都会被锁起来,放在食品柜里,第二天专人定时派发。我去的时候,恰巧佟叔正在帮助护士派发零食,我把东西递给他,他以为是我又给他买了什么,一下子跳开,双手举高道:“拿走拿走,我不要……”

“你想什么呢,家属寄过来的,你不要?”我注意佟叔的反应。

他楞了一下,连忙点头:“要要要,当然要,我就说这几天也该到了!”接过东西,佟叔立即打开抓出一把饼干,递给周围的人:“尝尝,尝尝,我家里人寄过来的呢!”

“谢谢佟叔”“谢谢大老板”,病人围在佟叔旁边,或倚靠在窗户旁,此起彼伏的感谢和调侃洋溢着,就像是提前过年一样,甚至有年轻人趁机吹了声口哨,被护士瞪一眼就怂了。

病友们压低声音讨论着,哪个口味的饼干好吃,哪个口味的奶糖更甜。佟叔在病房转了一圈,手里的一大袋零食所剩无几,他捏着那双棕褐色的防滑拖鞋,嘴里嚼着牛奶糖,笑呵呵地站到我旁边。不再说话。

夕阳从窗户边落进来,暖洋洋的,这样的日子似乎也很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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